郛城的秋日带着一种浸入骨髓的潮润,秋叶落了满地,被细雨黏在青石板路上,踩上去只有沉闷的湿附声。
这里的天空总是低垂,是饱含水汽的、哀鸽腹部的颜色。
临湖利院书厅里,茶香氤氲,试图驱散空气中无形的沉重。
利筝的母亲正端坐在明式官帽椅上。她身着素雅的深灰色羊绒开衫,颈间一串珍珠,光泽温润,映照着她眼角的细纹与眼底的忧切。
她对面,坐着林远谦。他在看向利母时,眼底有敬意,以及此刻无法掩饰的凝重。
壶中倾出的茶汤红浓透亮,氤氲热气在两人间袅袅升起,将彼此神情模糊。
林远谦从大衣内袋里取出一个深灰色加密存储设备,轻轻放在紫檀小几上。
“利筝出发前交给我的。”
他继续说:“她提到了‘文物追索’,说是必须去做的事。她用了‘必须’这个词,就意味着没有转圜的余地,也意味着前路不会平坦。”
他太了解利筝。她是那个小时候为了得到一幅古画临摹本,能在他家画廊门口沉默站立三个下午的女孩;也是那个在决定与他分开时,冷静、清晰分析彼此人生轨迹已然不同,不容他半分挽留的女子。
她的意志一旦形成,即如磐石。
利母端起茶杯,没有喝。“她这次,把‘后方’托付得很散。”
利母的视线投向窗外迷蒙的雨幕,仿佛在清点利筝布下的棋子。
“她离开前,将最初的碎片,交给立场独立的学者。”
利母顿了顿,“还有她在欧洲那边,几个信得过的、有分量的朋友。他们收到的,是不同的碎片。”
“她要去追索的,不止是一件文物。”
“那是一个象征,撕开它,就等于撕碎背后那些人赖以生存的体面与伪装。”
她将最危险、最需要公开博弈的部分揽在自己身上,将需要静默坚守的后方交给这些分散各处、她最信任的人。
每个人都持有一片拼图,非到必要时刻,不会聚合。
这是绝对的信任,也是无声的诀别准备。
书房里安静了许久,只有窗外湖石上的冷凝水珠,正一滴、一滴,坠入青苔深处的滴答声。
“她从小就是这样,”
利母的目光掠过书架,停在一张旧照上——少女利筝环抱厚重的艺术史典籍,眼神让人看不真切,但那紧抱在书上的手,又像是抱住了整个世界的重量。
“只是这一次,她决断得比以往更沉默,也更坚决。她衡量得失的准则,恐怕会让她付出我们都不愿看到的代价。”
林远谦蓦然擡眼。
利母的目光垂落在茶汤里,“她为这事准备了很久,但一直没动。直到前不久,她似乎终于越过某个临界点……找到了一个必须出发的理由。”
一个他们无从知晓,却足以让她义无反顾的理由。
林远谦沉默片刻,“对她而言,那个理由一定比自身安危更重要。”
“或许,是为了守护她心中某种……更宏大的秩序。”
这已是一位母亲,基于对女儿全部的认知,所能抵达的、最接近真相的推测。
他们尊重利筝的大部分选择,但这一次,风暴等级不同以往。
他们拥有的资源和人脉,不再是为她人生锦上添花的点缀,而是必须精准投递、为她抵御暗箭的盾;是必须在至暗时刻,为她强行撕开一道生路的刃。
空气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林远谦终于端起凉尽的茶,饮了一口,苦涩在舌尖蔓延,让人更加清醒。
“我会去欧洲,”他平静地宣布,“不在明处与她同行。但我会在几个关键城市停留。有些原始文件,需要有人亲自去调阅、印证。有些话,也需要有人能当面传达。”
壶中茶早已凉透,利母重新为自己斟了一杯。
氤氲热气散尽,茶汤呈现出一种深沉的红褐。
“她应该已经到了。”利母的声音很轻,像是不愿惊扰远方,“按时间算,应该正在苏黎世,或者日内瓦。”
林远谦望向窗外那片浓稠的夜空。“她现在,大概正在某个不对外开放的库房里,或者,面对某位措辞严谨的律师。”
他略微停顿,仿佛能看见她沉静的侧影,“她会确认其中一块碎片的安全性,用她的方式,去触碰那条线的边缘。”
利母接口道:“她会先观察,像她鉴赏一件古画那样,寻找最细微的裂痕与笔触的犹豫。”
她语气里带着一种源于血脉的理解,以及这理解所带来的、更深的忧虑:
“她会用他们熟悉的规则周旋,直到……找到那个切入的缝隙。”
夜色更深,城市的灯火如同无数沉默的见证。
茶凉了,话语也停了。
一种悲怆的平静笼罩下来。
他们清晰知道前路的凶险,却也无比清楚地知道,那个他们共同关心的人,正以超凡勇气迎向它。
夜色已浓,林远谦告辞起身,利母送至书厅门口便止步,无需更多客套。
雨后石径泛着湿漉微光,空气浸着泥土气息。
就在他即将走出院门时,一道车灯由远及近,黑色轿车无声滑入院内,停在他身侧。
后座车门打开,利父下车。他身形清癯,穿着素净的中式外衫,不见老态,唯有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属于这个夜晚的疲惫。
他看到林远谦,并无多少意外。
“远谦,”利父先开了口,声音自带一种安抚人心的力量,“要回去了?”
“利伯伯。”林远谦停下脚步。
利父没有寒暄,他随手关上车门,与林远谦并肩站在夜色里。
一阵短暂的沉默。
他这才侧过头,看向林远谦。
“利筝骨子里有种向死而生的决绝。我为此感到骄傲,也为此夜不能寐。”
林远谦迎上利父的目光,郑重回应:“我明白。我会去欧洲,在她需要而我又能触及的地方。”
利父点了点头。他没有说“谢谢”,也没有说“拜托”。
有些战场,父母无法亲临,他们必须坐镇帅帐,必须对子女意志绝对尊重。
他们所能交付的,是信任,以及自己作为后盾的力量。
“路上小心。”利父最后说道,拍了拍林远谦的臂膀,力道沉稳。
他不再多言,转身朝里走去,步伐坚定,背影如山。
林远谦站在原地,看着那扇厚重大门在利父身后缓缓合上,将所有忧惧与软弱的可能都关在里面,只留下寂冷夜,和一份必须践行的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