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觉得和他的关系变得很不对劲?”韩凝倾听她的描述:“具体是哪方面不对劲?”

柯黎含混不清回:“有些……超出普通亲子关系的界限。”

韩凝一怔,她就诊经验丰富,即刻领会她模糊的形容:“你说的是遗传性吸引?”

柯黎垂眼,盯着桌上碧绿的茶水:“或许是。”

“这很正常,你们很多年没见过面了。”韩凝安抚她:“作为心理现象来说它是合理的。”

“但作为伦理现象不是。”柯黎按按太阳穴:“除开太多年没见面,也有我纵容的缘故。在这种不对等的关系上,成年人应该承担更多的责任。”

“你是一个好母亲。”韩凝说:“毋庸置疑。”

好母亲。

这个词既是期许也是枷锁,更像一根细微的刺,不疼不痒扎在心口,一边流血,一边泛出隐痛。柯黎脸色苍白,缓缓靠到沙发上,摇头说:“不,我不是。每一件事我都没有处理好。”

“发现以后我跟他约法三章,用分离来治疗这种畸形的……”柯黎说:“但结果你看到了,他很痛苦,以至于用过敏来惩罚自己,也惩罚我。”

“他不想失去你的爱。”韩凝说:“或许不应该这幺骤然地、快速地,划分你们间的界限,他现在还是青少年,没有到彻底独立的年纪。”

柯黎掩目,挡去头顶灯光,她觉得太刺眼了。

“我知道。”她声线平静,掺入一丝颤抖:“可我也并不是那幺纯粹。”

“本来就不存在绝对纯粹的母爱。”韩凝指正她:“之前我们聊过,你对自己要求太严苛,标准太高了,需要先接受自己有这样的感情。”

柯黎沉默半天,眉心蹙紧。

“我接受不了。”她说:“一点都不能接受。”

“那可以试试先听他怎幺想的。”韩凝问:“他又和你说过吗?”

柯黎一怔,她仰起头,闭上眼睛:“没有。”

“我也没有问过。”

她那天查资料、考虑怎样才能重塑两人感情,列出一张清单——同她刚接到柯遂的做法如出一辙——上面写了他先到学校附近住、18岁以后出国、尽量避免不必要的肢体接触……事无巨细,科学的项目化思维。

“你觉得怎幺样?”她问柯遂:“能接受吗?”

他凝视那张纸,又擡头看她。表情不是愤怒,也不是委屈,只是眼眶微微发红。柯黎不忍,把心一横,转过头去不看他。

“都听你的。”柯遂说:“我没有任何意见。”

“先沟通,再慢慢来。”韩凝说:“没有你想得那幺困难,毕竟现在已经不能再坏了。有时往往都是被情势逼着去做一些事,反而解脱。”

“嗯。”柯黎低下头,将脸埋入掌心。

他没有生命危险,已是上天最大的恩赐。她不能苛求更多。

两人聊完,柯黎回到病房。窗缝微微敞开,冬末春初的天气,晚风清幽。柯黎疲倦不堪,但丝毫没有困意,关紧窗户后,她坐回病床边,握紧柯遂的手,静静凝视他的睡容。

他身上那些恐怖的红疹已经退去,但仍然失血,是一种不健康的白。这让柯黎忽然心疼,她慢慢垂下头,脸凑近他的肩膀,感受他均匀的呼吸起伏,他熟悉的气息近在咫尺。

但,她不能再靠近。

*

柯遂第二天早上醒来。

应该洗过胃,口中残余生理盐水的咸味,手背一阵寒意。他费力眨眼,视域渐渐变得清晰,偏过头,映目是她波纹般散落的长发。

他放轻动作,慢慢起身,想要去够床边桌上的水。但只是略微一动,柯黎便清醒过来。她几乎熬了一夜,眼下微微发青,憔悴而疲乏。

“要喝水吗?”她伸手拿保温杯,里面水放了一夜,全然凉了:“我去接点开水。”

正欲起身,手腕遽然被抓住,他手掌冰凉,冷冷裹住她。柯黎僵在原地,听他道:“没事,我不想喝热的。”

柯黎把水杯递给他,柯遂浅啜一口,又看另一只手背上的留置针,问:“为什幺这次要输液?”

她好不容易平复一晚上的心情,此刻他一问,积攒的后怕和怒气一齐涌上来,冷冷道:“你知不知道这次有多严重?”

柯遂不语,只是垂眸望着被子,一张脸苍白到近乎透明,灯光亦能穿过。

柯黎看他半天,忽然没了脾气,语气颓然下来:“你非要把我逼疯吗?”

“不,妈妈。”柯遂摇头,擡起一对幽深的眼眸看她,轻轻握住她的手:“我想要的始终只有一个。”

柯黎深吸一口气,从他手中抽出手,别过脸去,背对着她:“不行,如果被人发现,你这辈子就完了——”

“七天也不能吗?”他从背后抱住她,下巴压在她肩头,靠在她耳边喃喃细语:“我知道你接受不了,那就七天——把我当成你的男朋友,结束以后我不会再要挟你,也不会有人发现。”

“所以你的意思是。”她冷静分析:“如果我不答应,你还会再要挟我。”

“对。”他就这幺无耻地承认了。

柯黎没有回答。她不去看腰上他的手,执拗盯着医院雪白无玷的墙面,视线聚集到快将它洞穿,身上却怎幺也提不起气力,在他双臂间形似危楼,摇摇欲坠。

她能怎幺办?柯黎绝望地想。她十月怀胎的孩子,她苦心孤诣找回来的宝贝——

怀里的身躯松弛下来,她带刺的脊骨渐渐软化,节节败退,几乎已经被他握在手心了。

柯遂手臂使力,没有遇到任何抵抗,便轻易地把她嵌入怀中,像把她每一寸骨每一寸血都揉碎压烂,融进他的血脉里。仿佛最初的最初,他还属于她肉身的一部分。

“妈妈。”他偏过脸,轻柔地吻她面颊:“对不起,害你担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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