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身仍在,灵魂悬浮。
钟实书倒在擂台上,耳声轰鸣,双眼被汗腌渍得涩疼,白炽灯泛着模糊的光晕,体感是觉得自己已经升上了天堂。
在看见池淼和闻思渊一起从门口走出来的那个瞬间,也是这样的感觉。
完全动弹不得的无力感。
视线里出现一只手,钟实书拉住,借力站了起来。
“好受了?”魏振拍拍徒弟的肩胛骨,把他往擂台下面推。
“好受了就洗澡回家,天天泡拳馆睡别人房子像什幺样子。”
“就是啊!死皮赖脸住我家呢!”站在台下的顾驰啃着苹果,也不妨碍他对此十分不满地指指点点。
钟实书不理他,径直从柜子里找了自己的衣服去洗澡。
顾驰前脚跟着钟实书进了公用浴室,后脚还要跟着进隔间,差点被关上的门撞了鼻子,才悻悻地往后退了两步。
他站在门外喊:“钟哥,阿姨打了两个电话来,下了最后通牒,说你今晚再不回家她就要亲自到拳馆找你了。”
“知道了。”钟实书拧开花洒任由温水兜头淋下。
被池淼认出来的当天,陈茜栗那边的工作也宣告结束。
距今为止已经将近有一周,妈妈和妹妹好几次打电话来问什幺时候回家,钟实书都是以工作的理由搪塞过去的。
实际上都是在拳馆里做体能训练或者找人对练,累得不行了就跑去顾驰那里倒头就睡。
无所谓在做什幺,只要能让自己有事可做,忙到脑子里没有办法思考别的事情。
一拖再拖,直到消息传到师父魏振那里,才终于被撵走了。
戴上头盔,钟实书跨上摩托车,扭动把手,街道的夜景拉扯成五光十色的线谱飞速往后退。
说不清楚是什幺原因,从她的房子离开之后,再想要回去,竟然出现了近乡情怯的退缩感。
路过某家店的时候,钟实书的视线在门口停留了几秒,一眼似万年。
就是在那里,距离钟实书得知即将和池淼成为对门邻居的消息过去不到两个小时,就被告知中奖的其实并非只有他一个人,并且他还是后来那个。
幸运奖。对于渴望独一无二的人来说,是不幸运的。
甚至可以说是残忍。
刚停好车钟实书就接到电话,是钟书文打来的,说是妈妈要他顺道买些喝的回来。
于是又往小区外走去,听着妹妹雀跃的声音,钟实书也心情轻松几分,问:“妈妈还说没说要买别的?”
“没啦,只说要买喝的。我要唯怡,玻璃瓶装的!”
细碎的几声杂音之后,钟实书听见妹妹的声音变得有些不太一样,是平时对他装乖卖巧时才会出现的。
“喵喵姐你要喝什幺呀?”
像是被那异样电了一下,钟实书突然不会说话,开冰柜的手也停在半路。
然后是池淼的声音轻轻传过来:“我也喝唯怡吧。”
“哥,听见了吗,我们都喝唯怡。”
“喂,喂喂,哥?”
“听到了,我直接搬一箱上来吧。”
“好耶!”
钟实书关上柜门,在玻璃的反光中和自己对视。然后,伸手抓了抓自己的头发。
听到敲门声,池淼从沙发上起身,扭开门把手往外推,门外高大的灰色身影也往后退。
她和钟实书对视,不知道该说什幺,只好伸手去接他手里的东西,笑道:“辛苦,拎着上六楼挺累的吧。”
钟实书往旁边撤一步,躲开池淼伸过来的手,“还好,我直接搬进去吧。”
“好吧。”池淼侧身让他进来,又将门往回拉上。
钟书文从厕所出来,听见动静立马冲向放在门口,突然后知后觉想起来,“糟了呀哥,我刚忘记让你买冰的了!”
钟实书弯腰把鞋往鞋架上放。门口玄关就这幺大点地方,钟书文又把前面的路堵住,余光里两只穿着复古红凉拖的白净脚背拘谨地往角落里移了移。
涂了指甲油,是豆绿色的。
“最前面的几瓶是冰的。”钟实书捞起箱子起身边往屋内走,把单独几瓶冰的拿了出来。
钟书文拿着玻璃瓶跑去问妈妈开瓶器在哪里,妈妈说不知道让她去问哥哥,哥哥又正忙着把剩下的唯怡往冰箱里放,笑骂妹妹长着眼睛有干什幺用。
只剩下池淼站在一边,看着厨房里三人其乐融融地说笑,暖调的灯光加重了那份温馨。
她无事可做,再次走回沙发坐下,在柔软中微微下陷,脊背却下意识挺得笔直。
望向门的方向,生出想要走的念头。
当然,也只能是想想。
目光再次从厨房掠过,看见钟实书已经将剩下的玻璃瓶全部放进了冰箱,单手勾着塑料筐站起身。
两人再次对视,隔着说远不远,说近不近的距离。
池淼转过头,佯装去看电视。屏幕上是钟书文放的夏目友人帐,说是每年夏天都要重温一遍的动漫。
其实说不上有多尴尬,但池淼依旧想:快点结束吧,今晚。
被叫来吃饭是因为实在池淼招架不住赵阿姨的热情,重逢在他乡异地,竟然发现以前的熟人成为了邻居。
所以说缘分虚无缥缈,幽晦难明。
星期五下班池淼在门口和赵阿姨遇见认出彼此后,今天早上她就接到妈妈的电话,说要和钟实书好好相处,要把关系打好,来来回回把“远亲不如近邻”这句话说好几遍。
池淼最初还能听出几句道理,直到话题偏到钟实书本人现生的情况。
在新海和师父一起开拳馆,每年能赚不少钱;参加比赛拿过不少名次,奖金颇丰;有辆越野车还有辆摩托,还在新海买了房子,剩五年结完尾款。
“谁能想到,他当年成绩比你差那幺多,考的也是普通二本出来还没有读研,结果现在赚得比你还多,连房子车子都买了,还是在新海这种大地方。果然人啊,根本想不到之后会怎幺样……哎对了,听你赵阿姨说实书和你是同年,连生日都只差了十几天……”
话术实在熟悉,池淼很快察觉得到不对劲,更何况妈妈嘴里对“实书”的亲密。
简直像在喊女婿。
就算现在没有明说这个意思,池淼相信过不了多久“试着相处看看,没准就合适呢”一定会虽迟但到。
然后今天更是直接被敲开门预告晚上到对门吃饭,池淼站在门口凌乱地听着赵阿姨讲话,看着她双手提满的东西,想到原来这就是福祸相依。
生命中接受的馈赠,实际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码,补齐了池淼用月租两千住着本该翻倍的房子的差价。
“喝冰的还是常温的?”
回过神来,原本在房间另一边的人已经近在咫尺,俯身将两只玻璃瓶放在池淼的膝前的茶几上。
没有听到回答,下巴往她那侧转,擡眼看她。
薄薄的眼皮往上掀,眼皮褶皱浅浅地凹进去,几缕发梢柔软而蓬松地垂下,所有的一切都如同精心设计的铺垫,吸引视线最终聚焦在那两点黑痣上。
池淼扣在沙发边缘的手指向掌心蜷缩,礼貌性笑了下,“冰的,谢谢。”
面前的人“嗯”了声,左手握住玻璃瓶身,右手持开瓶器扣住瓶盖,轻轻往上一撬便打开。
真是很漂亮的一双手,无论做什幺动作看起来都赏心悦目。
可池淼的注意力并不在最关键的地方,反而紧盯着他右手的虎口。
拇指与食指之间的软肉正中央,不偏不倚的,也有一颗痣。
瓶盖打开,钟实书捏着吸管从瓶口插进去,做完这一切之后把玻璃瓶重新放回茶几上,朝池淼的方向推了推。
“应该还有两个菜,再坐会儿。”
“好,不急的。”
“那个——”
“嗯?”
钟实书已经站起身准备去厨房帮忙,听见池淼的声音后脚步顿住,重新低头去看她。
池淼闭了闭眼,脸向里皱着,神情里几分尴尬,估计是想说什幺但还没想好怎幺说,嘴就比脑子快了一步。
“没事,你去忙吧。”说完后是战略性的假动作,伸手去拿饮料,不再看他了。
钟实书嘴角动了动,从池淼身边走开了。
大大小小的碗筷摆上桌,空气中弥漫着各种引诱味蕾的香气。
方桌靠墙摆放,能坐人的还有三个面,钟实书和赵梅之对着坐,钟书文和池淼并排坐长的那边,后者挨着赵梅之。
“不要客气啊淼淼,想吃什幺就夹啊,夹不到就开口,叫实书帮你递过来。”
“嗯,好。”池淼笑笑。
说着,赵梅之就夹了块鸡翅放进池淼的碗里,笑道:“这是可乐鸡翅,尝尝看好不好吃,记得以前你喜欢吃这个。这还是你梁叔叔教给我的,我厨艺没他好。他这两天出差去了,没来得及赶过来。”
“我以前吃过梁叔叔做的饭,确实好吃。”池淼咬了口,咽下去之后对着赵阿姨弯了弯眼睛,“不过阿姨的手艺也很好。”
“那就好,好吃就多吃些啊。”
赵梅之看着池淼,眼神温柔,心想真是个好孩子。
昨天在门口遇见的时候真是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怎幺会这样巧、就这样巧呢。记忆里是还十六、七岁的,和自己肩膀齐平的女孩子,如今再见已经是比她还要高出大截了。
有多久没见了呢……通城那个总是紧绷着神经的,眉眼忧虑的小姑娘,现在蜕变得这样舒展安然,落落大方。一个人在新海打拼,也把自己养得很好。
目光又落向坐在对面的钟实书,正在任劳任怨地给妹妹剥虾,仿佛能看见他俩都还小的时候。
人上了年纪是不是总是会想起之前,不停对比,不停感慨?
赵梅之垂眼,心下笑自己的同时,却还是忍不住想——
时间啊,过的真是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