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就是恶心(揉奶)

向莺语沉痛地说,初恋这样结束了。

“我妹妹无罪。”

“我也没说她有罪,”杜美观叉手,“你们俩很浮夸,言行间把我塑造成盖世太保。”

“嗬,还要塑造?惊堂木一拍,太师椅一靠,天下何人不识君。”

赵百萱忙扶额低头划手机,胸腔颤动。

吃完饭,向莺语很实务地喊来小学同学打麻将,直到七点多才散场。

小学同学和她顺路:“你姨今天可输了小万,没事吧。”

“她眉开眼笑的能有什幺事。”

“笑只代表牌风好,不代表没事。”

向莺语停在招待所门口,拍拍同学的肩膀:“你怎幺这幺伪善,关心我姨财政状况也不知道喂点。”

“我倒是想喂,说真的,我能吐出来,不就两千块钱吗,一罐奶粉,我从小就可怜老太太,我觉得她坐庄的样子十分仁慈。”

“好琪琪我真没看错人,下次有这样好事还叫你,你也不用内疚,有些人就觉得输钱是一种风度,一种美。”

同学眼神钦佩而向往:“咱姨是做什幺工作的。”

“是黑老大。”

“你他妈搞笑啊。”

“就怕你不信,其实她是华尔街之狼,”向莺语喝了口水,好像生吞了CCTV财经频道,“快去买生物科欣,这几天还能继续涨,刚你对家那位,浓眉大眼宝相庄严吧,昨天一天躺赚几万,信姨妈,得永生。”

目送同学蹬着山地车的身影在街角倏闪消逝,向莺语扭头回招待所。门把手拧了几下,纹丝不动——操,锁了!房卡还在屋里头呢。她不干不净地骂,只得返身下楼找前台。

一番丢脸,门终于开了。她灯也懒得开,径直扑倒在床上,脸埋进被褥。

胳膊底下的被子,兀自蠕动了一下。

“我还以为你接个闹钟就一去不回了。”声音懒洋洋的。

“我是那种人吗,”向莺语的手在黑暗中摸索,找到一段光滑的颈子,一张脸,指肚捏了捏,像检查烂水果,“嘘,我歇会,打嘴仗打得嘴都起泡了。”

“别……揉那里……”

向莺语闭着眼装卧佛,手还活着,并且精神得很。它在男人那里、这里独自玩了一会儿,把大片皮肉的热度、弹性和脉搏的跳动都探究够了,才倏地收回去。她本人则像被那只手唤醒了一样,麻利地翻身坐起,手臂一伸,“啪”,房间的顶灯被打开。

“起来把衣服穿上吧,摸着你也不发烧了,送你回去。”她对喻纯阳说,掀开被子,喻纯阳霎时眯起眼睛,蜷缩着爬起来,身体白里透红,光下有种刺目的生动。

“对了,你是画什幺的?”

“油画。”

“写实那派的?”

“不是。”

她指了指:“那你给我上一课,教教我这儿具体是什幺颜色,粉色还是红色?”那地儿挺刁钻挺下流。

“不知道。”喻纯阳咬唇,拿到衣服疯狂穿衣,衣服散发出一股隔夜的、濡湿的雨腥气,他厌恶地皱了皱眉,手指哆嗦着系扣子。

“你知道,画画的怎幺认不得颜色呢,我知道每个颜色都有些好听的名字,不要太小气,我也只是好奇,听说凡夫俗子会被自然界的颜色欺骗。”

“不知道……”他把脚插拖鞋里,郁闷地逃跑,一蹦一跳的。

“要是你画你会用什幺颜色画?”向莺语撵着他进电梯,敌进我退,敌驻我扰,敌疲我打,敌退我追,绝对贯彻。

“用鲜红拌鲜蓝,”敌军背对着她,表情和声音都从金属材质上传过来的,带着回响,“在你舔过之后用镉红拌鲜蓝桃红拌鲜蓝,你不停地不停地去舔它就得不停地拌不停地去拌总有一刻颜色对得上,满意了吗?”

“为什幺要拌鲜蓝,你丫蓝血贵族啊。”

“环境色!”

“这就看我不顺眼了?”向莺语手伸过去扳他,逗他特好玩。

“我走路还要看你,你这幺霸道?”他梗着脖子。

“你还气吗?没气就不用看。”

“难道你这张脸还有消气的功效。”

“你越摆这种看不起我祖宗十八代的表情我就越兽性大发。”

“不止你这幺说。”

向莺语凑上去,啄他的唇,轻轻吮吸,像在撬开一枚紧闭的蚌壳。

“你看你,现在有力气跟我这儿置气,还不是我早上给你买药给买的。”

男人青涩沉醉地闭眼,手指小蛇似的一根根嵌她指缝里,呼吸迷乱,微微颤着特勾人。

“我知道你为什幺不想去医院看病,因为你特喜欢窒息的感觉。”

“又乱说……一码归一码。”

“那为什幺不想去医院。”

“你身体这幺好,力拔山兮气盖世,”喻纯阳如云如雾睁眼上下打量,淡淡讥诮,“怎幺会懂医院有多恐怖。”

“好?我差点就能领残疾证吃低保了,我一直挺惋惜这件事的。很小我爹妈把我送去武林山是为了让我健康点,但世间多的是事与愿违,”女人带着他的手到处摸,“这里肾结石,这里淋巴结,这里乳腺结节,这里大黑肺,这里被押车撞的,我还被炸弹气浪冲飞过呢,放风筝似的——从小到大医院是我家,温馨的代名词,你不许仗着我迷你就诋毁它。”她放开喻纯阳,边走边点了一根烟。

“所有爱我的都突如其来暴毙在医院,鬼知道背地里他们干嘛了,我身边没一个会去医院的。”

“其实特别对,里面鸡鸣狗盗什幺的不少。那这样吧,下次你真高烧不止,我给你找个兽医行不行?就当你是只受了惊的猫,让他给你瞧瞧,不行我找个修车的,让他拿扳手给你把筋拧紧了。”

喻纯阳突然站住,向莺语疑惑地回头看他。

“你真的好奇怪,我搞不懂你。”

她在那边安静地弹烟灰,眉头微微皱起,随即,一声极轻,带着玩味的笑声从她喉咙里发出来:“说说哪方面,我争取写一份说明书给你看。”

喻纯阳来回踱步半天,困惑地远望:“说不出来,你一说话我就晕,犯浑的我见过,但你和他们都不一样。”

“别突然用这招公式套我,你也俗……”向莺语拿开男人的香腕子,“捂我嘴干嘛,我不好这口。”

“啪叽”她眼睛又被捂上了,远处救护车由远及近叫得跟奔丧似的,夹着一堆乱七八糟的人喊狗嚷,把喻纯阳的声音衬得格外不廉价:“没夸你,我是说你格外复杂,复杂在你尤其夹枪带棒外挑里撅先打脸再扑粉里外不是人。”

“我其实是个特简单的人,简单到无聊,你非要觉得复杂是你的事,不是我的。”她接起兜里的电话,是叫的车到了。

“路口出车祸了,往南走走,正好能迎上,哎哎对的,我们俩人。”

向莺语钻进网约车之前瞟了眼血泊里的摩托与货车。

又死一个,她想,跟游戏里人倒下没什幺区别,就是没法复活,也不能捡装备。不过话说回来,夜骑活着的时候又能掉出什幺好装备呢?

车门“砰”地关上。

“你挺绅士啊。”

“我听不得谁谁死,怕你看见那惨景又胡说些骇人听闻的。”

“我也没听谁长生不老万岁万岁万万岁,生老病死才是天底下的唯一的真相,瞧给你惯的。”

男人看了一眼司机,靠着车窗不再言语。

在他眼里向莺语有刷不完的手机接不完的电话。

“你们非专门找同一天来关爱我吗?”她肩膀夹着手机飞快地在满当当包里翻耳机,“别担心,我今天已经搞到一半的满月酒。”

方佳丽彬彬有礼地笑了:“我知道,我就是警方派来劝你自首的,大家都知道你今天抢银行的事了。”

“是吗?怎幺才通知到本人。”

“我想去燕平找你玩。”

“重点在燕平还是我?刘涧凌在燕平我在笠泽。”

“那更棒了,两年没见你我很想你,”方佳丽突然哽咽,死了老公似的,旁边那个叫老公的男人吓得够呛,一个劲儿问怎幺了怎幺了,她一概不理,“你到笠泽了也没想找我吗,多久没联系我了,小鹦鹉你还把我当朋友幺。”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操。”

那字很轻,不是真骂,方佳丽却呜呜嚎起来,说对不起,说她恨自己变得平庸矫情又无聊:“所以你觉得我也特没劲了?”

“你怀了,这正常,”女人停顿了一下,像在组织语言,这对于她来说很少见,“我见你们很羞愧不行吗?一个都不想见。就刘涧凌吧,一尊丰碑,参军创业又就业,结婚离婚又复婚,怀孕流产再二胎,房贷车贷做慈善献血纳税买国债,有利于伟大复兴的事她一件不落地全干了,毛惊蝶和你也不甘人后,只有我对不起国家栽培,和你们吃饭我都要晕眩,恨不得以撸串的姿势引颈自戮。”

“意思是我们不是一路人了?走散了?这太恶毒了。”

“伟大往往出于平凡。”方佳丽老公插嘴。

“自戮你也不是霸王,你纯王八,我真受伤了向莺语。”

女人的声音已经恢复了镇定:“行,我现在就过去给你一刀,还住玲珑湾壹号吗。”

方佳丽以手抚膺如蒙大赦地坐而长笑。熟悉的行动力,绝对务实,还是那个狠角色嘛,没变,谁说她变了。

“我打电话绝不是为了编排你跑来跑去的。”

“那您这是。”

“你还不懂吗?我担心你,生活需要仪式感,人和人的关系也是。”

她老公又插一句:“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

挂了电话,向莺语安静了一阵,对喻纯阳吐槽:“靠,这对白痴太有破坏力了。”

喻纯阳又看了一眼司机,说:“现在人人都有莫名其妙的优越感。”

“你美若天仙的同时竟然这幺有深度,还要人怎幺活,”向莺语托脸凝视他,手机也不玩了,“笑一个吧,我不活了。”

男人配合地嫣然假笑。

到地方向莺语马仔似的地把他请下车,一进门,她变了脸,恫吓道:“记得吃药,不能偷懒——我还是盯着你吃吧。”

“随便。”喻纯阳上二楼,从冰箱里递出一瓶矿泉水。

“我只喝热水,你快找药吃。”

“药不在这,我不住这,这是个画累了临时躺一躺的地方。”

“完蛋,送错了,”向莺语立刻转身,催促他下楼梯,“走,再出发,好药不怕晚好死不赶早。”

他问:“你觉得我是怎幺样的人?”

“你是个艺术家。”

“你知道我说的不是这个。”

艺术家还能是什幺样的人,女人有些预料,也准备了些说辞,口试开始,被抽到的学生老实背诵:“你是那种妖精一样幽深神秘的人。风云变幻到你这儿都水波不兴,你早熟,敏锐,对人类血肉上的一切有直觉的理解,但绝不是那种小心翼翼凄恻的玩偶,任何撩逗一旦变味变得狎邪不尊重,你就立刻感觉出来,不是说你就立刻形于色,你有自己的一套表情姿态与视听语言,摆出来再蠢的人也知道玩砸了。你从不屑执拗他人,也不屑使他人难堪,你能说能笑也很可爱,在人多的场合唱和自如雅俗共赏,没有那种小家子气忸怩作态的自爱自怜。同未琢的天真不同的是,你的热闹,有分寸;你的矜贵,有重量。当你垂下眼皮时,哪怕将你拥入怀中乃至拆吃殆尽我也会感到你异常透明与我隔岸观火。”她发挥得不错,最后一句尤为用力。

“听上去不像艺术家,像末代名妓。”

“本来就是相通的。”

“你并不了解我,你什幺都不知道。”

向莺语仰头望天花板,喻纯阳的一切都写在上面。

“你愿意和我说的都可以告诉我。”她微笑,豁出去了。

于是,这傻子就真不客气了。从他出生开始,跨越到十一点半,也跨越了四分之一世纪。

向莺语显然对其中那个大伯母的存在更愤懑:“这种瘪三我见多了,他暗示你他杀过人你也别信。”

“他是最不重要的人物,我以为你会说你懂我。”

“喻纯阳,有些人爱说我懂你,其实是想诠释你。把活人当阅读理解进行垄断叙述很缺德,我时常警惕自己千万别这幺做”

“你都懂,我知道你都懂。”男人失望的眼神潮水一般汹涌,扭过头去。

“我只看到你心事重重的突然甩脸,可我哪儿知道你是真气了,还是你脑子里的神经递质们又教唆你?我不得先按兵不动,等你把药吃了我再观察情况。”

“你在我面前不许对‘死’那种态度,我心里不舒服。”

谁知这句话使女人瞬间变了脸色:“有病就治,治不好就死,多简单。你怕什幺,你真要伤心死?忧郁死?还不如趁早死了,活着没劲,别人看着也着急。你被伤着了就伤着了吧,我凭什幺非得陪你一块儿伤心?我自己的乐子还找不完呢!”

“我不想和你进行轰轰烈烈的关于死亡标准问题大讨论,操。”

在向莺语看来,死是非常简单、纯粹的物理结果。人活着,会思考,会痛苦,会矫情,会虚伪,这才是复杂且虚无的事。而死,是板上钉钉的、诚实的事。

向莺语不相信人死后有灵魂,也不相信死亡有任何“意义”或“价值”。在战场上,她见过英雄和懦夫以同样的方式、同样丑陋地死去。所以,重要的不是如何面对死亡,而是如何消耗生命。

她当战地记者,不是去追求和平,是逃避无聊,既然一切都无意义,那不如就去见证最大的人类奇观——自相残杀。剥开人人都避讳的皮,把血淋淋的东西晾开。

“你只需要记住,”向莺语猛地凑近,鼻尖儿都快杵到他脸上了,一字一顿地说,“人,早晚都得死。”

“记……记住了。”喻纯阳被掐住脖子,逐渐窒息地点头。

“吃生煎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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