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她第一次试图从这里跑出去。
那夜的雨很大,砸在身上宛如石子。
雨水打湿浅薄的衣服,浇透满头的黑发再糊进眼里,将眼前的道路变得模糊不堪。
她身上全是水,周围草木茂盛,带着尖刺的杂草划破皮肤,鲜血冒出又被大雨冲刷干净,女生竭力跑着,呼吸间吐出的热气是由痛到极致的肺部传出。
身后有被雨声掩盖的吼声,里面夹杂的怒气像是要用这种方式拖她回去。
“给老子站住!”
不时有犬吠夹杂在里面,越来越近,女生不敢回应,即使全身上下是散架的疼她也不敢慢下来,执拗地往前跑着。
只是夜晚太黑,她只顾着前方,没有注意脚下的湿滑,脚下一个踉跄,整张脸都摔进泥泞,还没来得及站起身,后脑传来刺痛,她被扯着头发拉起来。
“跑啊,贱人!你他妈的跑啊!”穿着雨披的李浩东拽着她的头发拎起,她吃痛地捂住后脑,被迫仰起的脸被他另一只手狠狠地扇上去,瞬间,有血的味道在口中蔓延。
脸上被扇了重重的一巴掌后,她明显愣住,李浩东往地上吐了口雨水,擡起手又往她的脸上扇去。
“老子叫你跑,叫你跑,大半夜的给老子找事是吧!”
她被打得晕头转向,整张脸都在疼,之后又被按进泥水里,鼻腔满是肮脏的污水,不久后被提起时她一动不动,宛如一具尸体。
她就这样被带回去。
老旧的农村房里,到处都是苦旧的霉味,身上的雨水掉在裂开的水泥地板上,像层深不见底的渊。
李浩东脱了雨披,重重坐下去,竹椅顿时发出吱呀的脆响,他咳嗽几声,烦躁地去摸身上的烟。
没有摸到。
空气安静了几秒,男人猛然站起身,把竹椅踹了有半米远。
“草他娘的!”
她缩着身子想躲,被李浩东扯着头发抓起来。
她捂住头皮,脸上分不清是泪还是雨:“你放开我!我不要嫁人!更不要嫁给那个傻子,我不要,我不要!”
“不嫁?”他像是听到什幺笑话,“那老子养你这幺多年的钱怎幺办?吃、喝、穿、读书!哪个不要钱?你以为老子白养你的吗?!”
“我老李家就养出你这幺个白眼狼是吧。还跑?你要跑到哪里去?好好的清福不享,跟你那死妈一样不识擡举!”
李浩东吼完,也稍微冷静了点,他拍拍她的脸:“好啊,你不嫁给他也可以啊,这样,我把你送到城里卖了,每天就张开腿给男人操,也不用你干啥,一个人就有几百块呢,你说行不行?”
她听得愣怔,牙齿因为身体失温,忍不住打起颤:“不,不行……”
李浩东脸上的表情缓慢收起,浑浊的瞳孔盯住她,彻底失去耐心:“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是吧,老子看你这贱人就是想死!”
他连拉带拽地把她从地上扯起来:“果然平时还是对你太好了,那陈生也是个不中用的东西,早该把你肚子搞大,你也就没这个力气东想西想了。”
这样,老子先……把你……看到时候……你……还?***……
后来发生的事情,她已经记不清。
第一次逃跑以失败告终,很深的失败。
在逃跑之前,她从李浩东兜里顺了两百块钱,只是后来被雨水打烂得彻底,想拼凑,想晒干,却连天气都要和她作对。
她好像也因此拼不起逃跑的心思,她又重新变回那个安安静静的女生,后面跟着笑得灿烂的傻子,
原本以为,接下来的人生都是这样。
直到那个男人出现在面前。
那天天气并不好,乌云密布,眼看就要下雨。
他在门口歪脖子树下侧过头,露出张苍白的脸,叫住她。
“你就是……?”
“别害怕,本来我在来之前还不敢相信的,只是没想到,你真的和她长得有点像啊。”
“谁?”
男人摇摇头,没想多说。
“你妈妈叫什幺名字,还记得吗?”
她拧着眉头,想了很久,才从嘴里蹦出两个字。
“阿鸢。”
阿鸢,这就代表了她的母亲。
具体的名字她实在叫不出来,村民总说那是个漂亮的大美人,而李浩东总说那是个婊子。
花很多钱买回来,连个儿子都没生下来就死掉的婊子。有次李浩东喝醉了,他当着她面讲的。
男人听后,若有所思地点头:“不管你信不信,我知道你妈妈。”
“我接下来要告诉你一些事,你,想知道吗?”
*
半夜,宅子里灯火通明。
李轻轻坐在沙发上,手中捧着杯温水,只是时间太久,本来滑腻的水液也变得冰凉,仅剩的温暖被杯壁隔绝,传达不到手心。
“没事的,没事的。”木悦搂着她的肩膀缓缓地拍着。
李轻轻冲她露出个安慰的笑。
周围太过安静。
她擡头瞥向二楼,他们还没出来。
在深夜突然归家的楚远棋,无声无响的,不知道在门后站了多久,又听到多少事情。
在楚淮说完那句话后,楚远棋只是淡淡的把视线落在她身上。
男人手中提着袋子,不知装着什幺,半晌,他叹口气,把楚淮叫去了二楼。
他们的谈话隔绝掉她,似乎自己总在充当外人,现在也是。
李轻轻擡头喝了一口凉水,把杯子放回到桌上。
……
书房。
楚远棋手撑着额头,他闭着眼,好半天才擡起头,指了指桌上的盒子。
“米氮平,思诺思……你最近压力很大?从什幺时候开始的,讲讲吧。”
站在桌前的男生本来垂头看着地面,听到楚远棋问话,他才缓慢的,像个发锈的机器般仰起脸。
“你对她也会这幺不耐烦吗?”
“什幺?”
楚淮扯了扯唇角:“李轻轻。”
楚远棋蹙起眉:“现在是我在问你。”
“哦。”男生扯出个意味深长的笑,“从你们第一次性交开始。”
楚远棋觉得头更疼:“原因。”
“原因?”楚淮看着他,唇边弧度僵硬地收起,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父亲。
“要问原因,不就是你吗?你不在乎我的感受,把李轻轻带回来也没有想过我,更不会想到我妈妈,而你在操那个跟我同岁的女生时也没有想过你做的事是在伤害她。”
“楚淮。”楚远棋平静地叫他的名字,“睡眠不足会导致易怒,精神不稳定,我可以因此忽略你的态度,但是——”
“你现在是在为谁愤愤不平?你说的人物太多,不觉得混乱吗?”
楚远棋站起身,一步步走向楚淮。
“如果是你母亲,可很久以前我就说过我们是各取所需,如果是你,我确实无话可说,这点我向你道歉。”
“而如果是李轻轻,你是以什幺身份质问我,又为什幺不认为她是自愿的?”
楚淮拧起眉,正要开口,但男人伸手,沉重有力地按住他的肩膀。
“不用回答,我不在乎这些,你有时间可以慢慢想。而你现在要做的是平复好呼吸,冷静,回答我另一个问题。”
“你今晚做这些事的需求到底是什幺?我需要你讲清楚。”
楚淮被迫直视楚远棋的眼睛。
他们的五官有几分相似,只是经过岁月的时间,楚远棋要显得沉稳得多。
楚淮看着父亲瞳孔里,自己扭曲的脸。
“我不想看见她。”他张开嘴,回答,“我要她离开这里……离开这个家。”
他能感到肩膀上的力气微微松了些。
“从你把我叫上来的时候我就明白了,你选择偏袒的人不是我。”
头很痛,楚淮感到自己发出的声音很哑。
“你知道吗,爸,其实我很不喜欢狗,会叫,会闹,会到处上厕所惹事,它跑走的那天我根本没想过要把它找回来。”
“可是在家一个人的时候,我又突然觉得它很可怜,它跟我一样不被所有人重视,只是随手买来的消遣而已,丢了也没人在意。”
“于是我去找它了,找了很久。”
“当时它还在和另一条狗玩,我转身要走,可是它看见我了,它看见我了。”
然后的事,楚淮已经不想去想。
那条德牧是横穿马路,被车撞死在楚淮面前的。
楚淮想说很多话。
你凭什幺对她那幺好,我才是你儿子。
你们为什幺要像恩爱的情侣那样,让人好恶心。
她终究也只是个替代品,过不了多久也会被你抛弃,是吗。
各样的情绪吐不出来,在胃里翻江倒海。
他嫉妒李轻轻能轻而易举获得自己父亲的好,憎恶他们之间理所当然的氛围,同时又微妙地可怜她迟早像他那样被无视的命运。
这就是如今他痛苦的原因。
断断续续,乍听起来没有逻辑的话语汇总成一句:“我不想变成那条被不要的狗。”
很久的安静。
楚远棋从来没觉得楚淮这个人竟然如此陌生。
印象里小孩都是会吵会闹,长大后性格孤僻和家人疏离也算理所当然,他没想过楚淮会有这幺多话要说,也可能他有想过,但根本不当回事。
如果是以前,楚远棋绝对会关门离开,当做楚淮的这些话只是病中谵语,可现在他觉得,根本没有必要闹成这样。
再怎幺样,他们流着相同的血液,拥有相似的长相,姓氏名字这些,始终都会连在一起,而且
他、才、是、他、的、孩、子。
“如果我让她离开,你该做的事是什幺?”
楚淮的身子微微颤了下。
“以后……我不会画画了。”
“然后我会帮你,那些事……我也,可以做。”
越说到后面,楚淮声音越小。
楚远棋顿了顿,“我知道了。”
“你先回去休息吧,这些事,我来处理。”
楚淮走后,楚远棋又坐了很久。
他把金恩胜叫了进来。
“让木悦明天把李轻轻的东西收拾好,西郊那边还有套房子,你让她先住进那里。”
“……是。”
房间重新变得安静。
楚远棋觉得疲惫,他靠在窗边,揉着自己的太阳穴。
不久后,金恩胜上来了。
“先生,李小姐她,她走了。”
楚远棋的动作僵住,他缓缓放下手,透过窗户看见楼下的那道影子。
她穿得很薄,风把她的长发吹得纷纷扬扬,大概是冷,女生的动作很迟钝。
“先生,要把李小姐带回来吗?”
楚远棋放下窗帘:“不必了。”
既然那幺爱自由不肯接受好意,那出去之后是死是活,都不该和他有关。
时隔多年,他仍旧无法共情狗的想法,命运过后,他划下同样的选项。
可是他又想起女生的话。
真心,爱,诸如此类的字眼。
原来是这样的真心,这样的爱。
他闭上眼,嘲讽地扬起唇角。
骗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