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娶莹的鼻子抽动了两下,一股子浓重得呛人的药味扑面而来,差点没把她刚咽下去的口水给噎回去。擡眼一看,是林雾鸢拎着药箱进来了。
“我说林大美人儿,”龙娶莹捏着鼻子,瓮声瓮气地问,“你这是掉药罐子里了?府里谁这幺倒霉,喝这幺苦的玩意儿?”
林雾鸢脸上没什幺表情,照旧打开药箱给她换药,动作倒是轻巧。“是南苑那位夫人,”她声音平平,“情形……不大好。”
“咋啦?又咋啦?”龙娶莹立刻来了精神,身子都往前倾了倾,活像只听到了风吹草动的野猫。
林雾鸢手上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最后还是开了口,声音压得更低了些:“封大爷……在那事上有些特别的嗜好。夫人身上……没几块好肉了,我得天天熬这些吊着她的元气。”
“嗬!”龙娶莹咧了咧嘴,“那还不赶紧跑?等着被他拆零散了啊?”
林雾鸢摇了摇头,嘴角扯出一点苦涩的弧度:“跑?封府是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地方?再说了,听说她的小儿子还捏在封大爷手里呢,怎幺走?”
“小儿子?”龙娶莹眼睛眨了眨,“封羽客还有俩儿子?”她心里嘀咕,这老小子看着人模狗样,播种倒挺勤快。
林雾鸢只是点了点头。
正说着,林雾鸢挽袖子时露出手腕上一道新鲜的淤青。龙娶莹眼尖,一把抓住:“这又是怎幺弄的?”
林雾鸢叹了口气,把手抽了回去:“也是那位夫人……前几日送药时,不知怎幺触怒了她,抓起砚台就砸了过来。”
“疯了吧她!”龙娶莹脱口而出。
“我是真有些怕她了,”林雾鸢难得露出一丝后怕,“可这药,还不能不去送。”
龙娶莹眼珠子一转,心里立刻活络开了。怕?怕就对了!她脸上堆起笑,凑近了些:“那个……林姑娘,你看我这伤也好得七七八八了,闲着也是闲着。要不……这送药的活儿,我替你跑几趟?”
林雾鸢愣了一下:“啊?”
“哎哟,就当是好人好事嘛!”龙娶莹拍着胸脯,一副仗义模样,“我皮糙肉厚,挨几下没事。你瞧瞧你这张脸,花骨朵似的,要是被那疯婆子划破了相,多可惜!”
林雾鸢被她这混不吝的样子逗得终于露了点笑意,无奈地摇摇头:“你啊你……”
这事儿就这幺定下了。
龙娶莹端着那碗黑黢黢的药汁,敲响了南苑那扇紧闭的房门。丫鬟开了门,引她进去。叶紫萱坐在窗边,衣着依旧端庄,面容也还算整洁,只是眼神里没什幺活气。她见来人不是林雾鸢,怔了怔,小心翼翼地将手里正摩挲着的一个小木盒子放到旁边的柜子上。
“林姑娘呢?你是……”叶紫萱的声音细细弱弱的。
龙娶莹把药碗放下:“林姑娘身上不大爽利,我替她来送药。”
叶紫萱闻言,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里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味道:“我那天……也是一时心急,办了坏事。”
龙娶莹赶紧顺着杆子爬:“夫人您别往心里去。要不……您跟我说说怎幺回事,我去跟林姑娘解释解释?”
叶紫萱却只是摇了摇头,不肯再多说,示意她把药放下就可以走了。
龙娶莹心里猫抓似的,但也只能干笑着规规矩矩地退了出来。啥也没捞着!
第二天,她还是准时端着药出现。这次她学乖了,放下碗,一句多余的话没有,转身就走。眼角余光却瞥清楚了,那柜子上的小盒子里,放的是一双小孩穿的、绣工精致的虎头鞋。
等到晚上这趟,还没进院子,就听见里面乱哄哄的。丫鬟婆子们弯着腰,像是在满地找什幺东西。说是夫人宝贝得跟眼珠子似的那个盒子里的小鞋,丢了一只。
龙娶莹放下药碗,正琢磨着怎幺回事,就听湖边有人喊:“找着了!夫人,在湖里飘着呢!”
她转头看去,只见叶紫萱像是被抽走了魂,不管不顾地就往那冰冷的湖水里跳,伸着手拼命去够那只在水面上晃晃悠悠的小鞋子。
周围的仆人乱作一团,大呼小叫地找竹竿、喊会水的。
叶紫萱显然不通水性,拿到鞋子后,才反应过来自己在水里,立刻慌乱地扑腾起来,眼看就要沉下去。龙娶莹立刻甩掉外衫,也跟着跳了下去,冰凉的湖水激得她一哆嗦。她游过去,费力地把已经呛水的叶紫萱拖上了岸。
叶紫萱瘫在岸边,咳着水,怀里却死死抱着那只湿漉漉的鞋子,嘴唇哆嗦着,念念有词。
龙娶莹抹了把脸上的水,凑近了些:“夫人?您没事吧?”
叶紫萱擡起头,眼神空洞地看着她,忽然抓住她的手臂,声音带着哭腔:“她说我儿子不在了……胡说!他怎幺会不在了呢!”
“谁?谁不在了?”龙娶莹顺着她的话问。
“我儿子……今年该有三岁了……”叶紫萱眼神涣散,又猛地聚焦,带着一种病态的执拗,“林姑娘总说他不在了……我那天才……我不是故意伤她的……”她说着,又把那鞋子紧紧按在胸口,“大爷前阵子还给了我他的新鞋子呢!你看,多好看!”
龙娶莹看着那双不过是寻常布料做的虎头鞋,心里明白了。这东西,怕是这可怜女人在这活地狱里,唯一能抓住的一点念想了。难怪她会疯。
下人拿来干爽的衣服和姜茶,龙娶莹暂时留在南苑收拾自己。叶紫萱裹着厚毯子,还在微微发抖,却不忘对龙娶莹道谢。
龙娶莹捧着热茶,摇摇头:“您没事就好。”她犹豫了一下,还是问出了口:“夫人,我多句嘴,您上次……为何要对林姑娘动手?”
叶紫萱沉默了很久,久到龙娶莹以为她不会回答了,她才低声说:“她……她总想往大爷身边凑……”她擡起头,直勾勾地看着龙娶莹,那眼神让人心里发毛,“我怕……我怕她变得跟我一样。”
说完,她像是下定了决心,慢慢解开了自己的上衣。
龙娶莹的呼吸霎时顿住了。
映入眼帘的,根本不能称之为女人的胸膛。那本该是柔软隆起的地方,只剩下两片狰狞的、扭曲的疤痕,乳头早已不知所踪。白皙的皮肤上,横七竖八布满了新旧交叠的鞭痕和刀口,像是被顽童肆意践踏过的雪地。她转过身,背后更是触目惊心,烫伤的烙印和用细针密密麻麻刺出的污言秽语,几乎覆盖了每一寸完好的皮肤。
叶紫萱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我还有个儿子要护着……我得活着。可别的女人……不该变成我这样……”
龙娶莹喉咙发紧,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嗓子眼儿里。她最后只是站起身,对着叶紫萱,深深地、郑重地行了一礼。
然而,就在这个雨下得哗哗作响的深夜,叶紫萱还是死了。
死在了封府那个谁也不敢提的禁地里。
发现她的时候,那场景简直没法看。这女人不知从哪儿弄来一把锋利的小刀,硬是把自己身上的肉,一片一片地割了下来。擡出来时,半边身子都快削没了,森白的骨头混着暗红色的血肉,就那幺暴露在湿冷的空气里。
龙娶莹挤在围观的人群后面,看着那被草席匆匆盖住的残躯,像是被瞬间掐住咽喉,呼吸不顺畅,心里沉甸甸的。
这封家,最近真是……太不太平了。她拢了拢衣襟,总觉得有什幺更大的事儿,要跟着这凄风苦雨,一起压下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