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娶莹裹着一条半旧不新的毯子,坐在床沿,身子还带着落水后没散尽的寒意,微微打着颤。屋里炭火烧得不足,寒气顺着砖缝往里钻,冻得她脚趾头都蜷了起来。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林雾鸢拎着药箱走了进来,脸上还是那副惯常的、没什幺温度的平静模样。她身后跟着几个探头探脑的丫鬟,目光在龙娶莹身上溜了一圈,才被林雾鸢一个眼神屏退。
“伸手。”林雾鸢声音没什幺起伏,捏着她腕子检查。指尖凉得龙娶莹一颤。
趁着俯身靠近的当口,龙娶莹压低了嗓子,气音儿似的飘出来:“对不住,昨晚不小心栽池塘里了,没去成。不过瞧你没事,我也就放心了。”
林雾鸢手上动作没停,只是眼皮微不可察地擡了一下,随即又落下。她没说话,只在包扎完毕,收拾药箱时,指尖若有似无地在龙娶莹没受伤的手背上轻轻按了一下,一触即分。那一下轻微的按压,带着点无声的安抚意味。
“寒气入体,伤口忌水,好生歇着。”林雾鸢直起身,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门外的人听见。她拎起药箱,转身出门,经过像根木头桩子似的杵在门口的狐涯时,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
狐涯那高大身板肉眼可见地僵了一下,脑袋垂得更低,几乎要埋进胸口,连大气都不敢喘。
林雾鸢没再多言,裙摆微动,人便走远了。
狐涯这才敢擡起头,扭头往屋里瞅。只见龙娶莹已经掀了毯子,正拿着林雾鸢留下的一小罐药膏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指尖无意识地抠着罐子边缘,眼神飘忽,不知在想些什幺。
她脑子里此刻正像穿针引线般,把这几日的蹊跷事儿一件件捋过。林雾鸢是天义教的人,这事儿八九不离十。那晚女刺客被抓得太过容易,身上连颗被抓自尽的毒药丸子都没有,哪像是正经死士?多半是林雾鸢自己去禁地踩点露了行藏,这女刺客是临时推出来顶缸的,保的是林雾鸢这枚暗棋。
叶紫萱的死,更是林雾鸢一手导演的好戏。先是撺掇着自己去送药,混个脸熟,转头不知用了什幺法子,让叶紫萱笃信了儿子已死,还死得极不光彩,生生逼得那可怜女人在禁地自戕,死状凄惨。封羽客那种多疑的性子,回头一想,叶紫萱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在自己这个外来户频繁接触后就寻了短见,能不疑心是自己这个“知情者”透了什幺风?这内鬼的嫌疑,算是稳稳扣在她龙娶莹头上了。
再后来那出劫狱苦肉计,更是漏洞百出。天义教既然第二天能光明正大拿钱赎人,何必头晚多此一举去劫狱?分明是林雾鸢自编自导的苦肉计,演给她看,博取信任,最后再抛出“九狼山”这个饵,诱她主动往禁地的陷阱里跳。只等她一脚踩进去,事先买通的下人立刻就能“人赃并获”,坐实她龙娶莹内鬼的身份。
到那时,林雾鸢便能彻底摘干净自己,继续在封府这潭浑水里潜伏下去。
那狐涯呢?这傻大个儿……他是不是也是天义教的人?昨晚他拦着自己,那份焦急倒不像是装的,可谁又知道他是不是也在演戏?这封府里头,到底还有几张脸是真的?
龙娶莹不自觉地把目光投向门外那高大的身影。狐涯正巧擡头,对上她的视线。他眼神一慌,像被烫到似的,飞快地别开脸,耳根子却悄悄红了。
次日,林雾鸢又来换药。
龙娶莹由着她解开衣衫,露出胸前背后几处淡淡的淤青,唉声叹气:“这下可好,机会溜走了,咱俩算是彻底困死在这笼子里了。”
林雾鸢手指在她肩胛一处淤痕上不轻不重地按了一下,疼得龙娶莹倒抽一口冷气。“慌什幺,日子还长,总有出去的时候。”她语气听着平淡,但龙娶莹还是捕捉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那禁地里头,”龙娶莹凑近些,压低声音,“到底藏着什幺宝贝?值得你们这般大动干戈?”
林雾鸢手上动作顿了顿,轻轻摇头:“我也不清楚。”
“唉,”龙娶莹重重叹口气,像是被逼到绝路的兔子,红着眼睛发狠,“要是知道里头是啥,说不定……咱们能想个法子,直接把封羽客那老王八蛋弄死,一了百了!”
林雾鸢正在系纱布的手猛地一紧,勒得龙娶莹伤口生疼。她擡起眼,眸子里满是惊诧:“你疯了?杀封羽客?你知道他身边有多少人?他自己又是何等警惕?”
“那怎幺办?”龙娶莹梗着脖子,一副豁出去的模样,“难道坐着等死?九狼山那事儿要是漏了风,我肯定得被扒皮抽筋!你身份也快捂不住了,封羽客能放过我们?横竖都是死,不如搏一把!”
林雾鸢盯着她看了半晌,才缓缓松开手,语气恢复了冷静:“此事需从长计议,不可冲动。你先把身子养好再说。”她利落地收拾好药箱,背在身上,“我走了,你歇着吧。”
龙娶莹看着她离开的背影,悻悻地撇了撇嘴,重新趴回床上。
林雾鸢刚出院门没多远,狐涯就气喘吁吁地从后面追了上来,见左右无人,才敢压低声音急急问道:“林、林姑娘!俺娘……俺娘她到底咋样了?”
林雾鸢停下脚步,眉头微蹙:“伯母的病……拖得太久,有些棘手。我的医术,怕是力有不逮了。不过,若是能送到我师傅那里,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你师傅在哪儿?俺这就去!”狐涯眼睛一亮,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林雾鸢伸手,轻轻拂去他肩头不知何时落下的一只小蜘蛛,动作带着几分刻意的亲近:“别急,狐涯。伯母的事,我会安排人妥善送去。你呢,安心留在府里,照我的吩咐做事就好。”她往前凑了半步,气息几乎拂到狐涯脸上,“你不是说,一直很感激我吗?”
狐涯被她突如其来的靠近弄得面红耳赤,慌忙后退一步,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林、林姑娘……其实……昨晚……俺……”他支支吾吾,想把昨夜自己心软阻拦龙娶莹,后来又帮她传递消息的事情说出来。
林雾鸢却打断了他,声音柔了下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狐涯,我知道你心善。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些微的愧疚,比得上伯母的性命要紧吗?若是断了药,你忍心看着她老人家在床上活活耗死?”
“娘……”狐涯喉咙像是被什幺东西堵住了,想到病榻上母亲憔悴的模样,刚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他重重地点了点头,把所有的挣扎和不安都压进了心底,“俺知道了,林姑娘。”
林雾鸢这才露出一丝浅淡的笑意,从他身侧翩然走过。
狐涯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廊角,只觉得心里像塞了一团乱麻,两头撕扯,哪头都放不下。他昨夜确实是真心想护着龙娶莹,可也确实参与了害她的计划。如今龙娶莹待他冷淡疏远,连正眼都不愿瞧他,这滋味比挨顿打还难受。
他端着煎好的药进屋时,龙娶莹正侧身躺在床上看书,听见动静,眼皮都没擡一下。
“药……煎好了。”狐涯把碗放在床头小几上。
“放着吧。”龙娶莹的声音没什幺起伏。
“你……饿不饿?俺去弄点吃的?”
“不饿。”她干脆利落地回了两个字,把书往枕头底下一塞,翻了个身,直接用后背对着他。
狐涯站在床边,看着那拒绝的背影,委屈和愧疚涌上来,堵在胸口,闷得发慌。他张了张嘴,最后还是什幺也没说,耷拉着脑袋,慢吞吞地退了出去。
就在狐涯纠结得快要把自己憋死的时候,封府外头却像是滚油里泼进了冷水,彻底炸开了锅。
不过一夜之间,两桩惊天秘闻就如同长了翅膀,飞遍了梦泽城的大街小巷,茶馆酒肆,连天桥底下说书的都得了新本子,说得唾沫横飞。
头一桩,是封家家主封羽客虐杀了正妻叶紫萱!都说那叶夫人死状极惨,是被活活折磨死的。
第二桩更骇人,封羽客竟然勾结渊尊,囚禁了在前线领兵抗敌的广誉王陵酒宴!
这消息可太要命了。现在君临和渊尊正打得如火如荼,君临这边的主帅被抓,封家居然还掺和其中,这卖国贼的行为,瞬间就点燃了百姓的怒火。骂声如同潮水,汹涌澎湃,都说封家从上到下,没一个好东西,简直是披着人皮的畜生。
更有一些香艳离奇的版本在私底下流传,说什幺叶紫萱是被封羽客找来几十个壮汉凌辱至死,就为了满足他那些见不得人的癖好。说得有鼻子有眼,仿佛亲眼所见一般。
这一盆盆又臭又脏的污水泼出去,龙娶莹的目标可不仅仅是恶心封家。龙娶莹这一手,是要把那远在长陵、正苦寻借口对封家发难的凌鹤眠,名正言顺地拉进场帮她牵制封家!
凌鹤眠那个妹控,为了救他宝贝妹妹陵酒宴,想跟封家争渊尊的代理,但又不能明面上得罪跟君临撕破脸,只能套着个“许念”的商人壳子暗地里斗,明面上是没借口跟封家撕破脸呢。但龙娶莹把“陵酒宴被囚”这事捅出来,等于直接把刀递到了凌鹤眠手里——救妹锄奸,天经地义!名正言顺地对封家发难。
这一下,她龙娶莹才算是在这死局里,勉强挣出了一丝喘息之机。
叶紫萱的死,或许还能往她身上栽赃,可陵酒宴被囚这等机密,普天之下知道的人屈指可数,她龙娶莹恰是其中之一。这消息一爆出来,等于直接告诉封家,这事是她龙娶莹干的,她不是天义教的内鬼。如果她是内鬼且叶紫萱之死与她有关,那幺她把这件事爆出来,天义教可就没筹码了。同时龙娶莹的意图也是为了威慑封家,动她,会牵一发动全身,需要多考虑考虑。也是龙娶莹为了保住她自己命的大胆之举。
更何况,凌家如今盯死了封家,她龙娶莹要是这个时候不明不白地死了,凌鹤眠立刻就能借此大做文章,把屎盆子全扣在封家头上,封羽客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至于天义教和林雾鸢会不会知道是她干的这件事情呢?龙娶莹心里门儿清。她们连她会水这事儿都没摸清楚,显然对自己了解有限,轻敌得很。他们或许知道陵酒宴被抓,但绝想不到自己会知道,更想不到自己敢用这种方式捅出来。
为了活命她真的要竭尽全力了,让她歇一歇吧,就让这封府之外,先替她好好唱一出锣鼓喧天的大戏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