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夜风雨如晦,更深人静后。
白日里,姬怜璎依旧进行着枯燥严苛的锻体。桩功、步法、吐纳……周而复始,几无停歇。
唯有偶尔,她得以借口“请教修仙常识”,独自溜达到潇风苑那偏僻客院,方能从桎梏中偷得片刻喘息。
客院中,虬枝盘错的老桂树下,总有道清癯身影盘膝静坐。
曲寒山,人如其名,神态和煦如拂过山涧清风。每当她提着裙摆,踏入院门,他总会适时地结束打坐,擡眸望来,唇边噙着一抹浅淡笑意,为她解答那些在她看来千奇百怪的疑问。
从引气入体的细微诀窍,到下仙界各大宗门的势力分布、奇闻轶事,他几乎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的嗓音温和悦耳,潺潺湲湲,不经意间便能涤荡她心头的焦躁与疲惫。
姬怜璎很喜欢听他说话,甚至可说是贪恋这份宁静。
只是,偶尔,在她心底最隐秘角落,会泛起一点极微弱的异样。
他的声音清润如泉,似乎与记忆中那个混乱夜晚,响在她耳畔的嗓音,略有不同。
然而那夜,蒙眼的布带剥夺了她的视觉,陌生的情潮冲击着她的神志,那个“曲寒山”又只寥寥数语……
许是自己听差了罢?她如此说服自己,将这丝若有若无的疑窦轻轻按下,并未深究,更不曾蠢到去当面求证。
姬怜璎隐约察觉,这位看似随和的仙君,在某些原则之处,却有着异乎寻常的坚守。
譬如,当她试探着问及修仙路上是否存在能绕过苦修、一步登天的捷径时,他总会微微蹙起眉头,极其认真地告诫她:“仙路漫漫,道阻且长,并无捷径可循。唯坚守道心,砥砺前行,方是正途。”
那份对“正道”近乎纯粹的执着,与姬怀瑜如出一辙。姬怜璎想。
这份与日俱增的好感,亦无形中赋予了她些许面对姬怀瑜的勇气。
有鸟掠过,演武场上,石地被晨露浸得微湿,视触靛青。
姬怀瑜又一次面无表情地靠近,手指握住她的手腕,纠正她的姿势。
姬怜璎一边因那突如其来的力道而龇牙咧嘴,一边竟鬼使神差地,轻声问:
“兄长,你说……曲寒山他在宗门时,平日除了修行,都做些什幺呀?”
姬怀瑜覆在她腕间的手指一紧。
他没有看她,低垂眼睫:“修行。”
“除了修行呢?”姬怜璎不死心追问,心跳却无端快了半拍,“他可有什幺偏好的吃食?或是……”
话音未落,他倏地松开了手,向后撤了半步,与她拉开一段距离。
“我不知。”他的声音比方才更冷,似腊月檐下凝结的冰棱。
姬怜璎见他那样,满腔热忱的勇气顷刻间烟消云散。她讪讪地闭了嘴,皮里阳秋,老老实实锻体。
可不知为何,眼角余光瞥见他紧抿的薄唇,以及莫名怅然的侧脸时,她竟感到胸腔长出连自己都无缘理解的滞涩。
他这是在愠怒幺?
为何?
第二回双修之期,转瞬即至。
香雾空蒙月转廊,姬怜璎坐于榻上,眼覆绸带,静待那人。
许是有了初次的经验,姬怜璎此番少了几分惊惶,反倒生出无边期待。
当那具熟悉的带着冷香的躯体,再度俯压下来时,她借着熟稔的依赖,主动伸出莹白手臂,环住他的脖颈。
“寒山……”她将发烫的脸颊贴近他耳畔,痴痴呢喃,唤出盘桓在她心中的名字。
姬怀瑜眼睑上擡,春思尽散,唯余无尽饮恨。
为何她可以如此坦然、如此投入地沉溺于这场精心编织的幻梦中缠绵?
而他却只能像卑劣窃贼,躲藏在这借来的名姓之后,求不得苦,成瘾般攫取着,甚至连这须臾温存,都建立在谎言与欺骗之上……
他垂首,重重地啃咬上她柔软的唇。
“唔!”姬怜璎发出一声短促呜咽。
他松开口,噬上自己舌尖,咬得极重,将自己的血液渡入她口中。
“寒山……你……”她被迫咽下几口他的血,唇愈发猩红,正欲开口询问他为何如此反常,却感觉到他那双原本稳稳扶在她腰侧的手,倏然撤离。
紧接着,他的指腹,一寸寸抚上她眼前那根隔绝的系带。
不甘心。
真的,好不甘心,哪怕那人只是她心中的一个幻影。
他想让她亲眼看清,与她婉转承欢的,究竟是谁。
“你……”姬怜璎未尽的话语,被骤然涌入眼中的光线打断。
那根蒙蔽了她两夜的绸带,被身上的人扯落。
刺目的光芒让她不适地紧闭双眼,睫羽颤动。
待她终于适应,带着几分茫然与悸动,缓缓掀开眼睑,看清了覆于自己上方、那张近在咫尺的脸庞时——
她整个人,如遭雷击,彻底僵住。
“寒……”
那萦绕在唇齿间的名字,尚未完全吐出,便已碎裂成抽息。
怎幺回事?
怎幺会……是姬怀瑜?!
他疯了不成?!
姬怀瑜捕捉到她眼中骇然,看清了那原本氤氲着迷离情欲的水眸,在辨认出他面容的瞬息,是如何急剧褪去,化为震惊、恐惧,以及血脉深处本能的嫌恶。
狠狠剜过他因忮忌而紧缩的心脏。
姬怀瑜翕动睫,扶着她的腰肢,将自身早已深埋在她腔内的灼热欲望,更深地撞了进去。
“啊!”
“等等!”她失声尖叫,“你出去!立刻给我出去!”
姬怀瑜的动作,应声停滞。
他不解地看着她那充满排斥的模样,本因悖逆伦常而时刻承受着无形天罚的心,在此崩溃,连每次呼吸都携着刺穿肺腑的痛意。
他依言,缓慢从她温软湿滑的秘处退了出来。
随即跪于榻沿,沉默等待审判。
“这究竟是怎幺回事?”姬怜璎指插发间,问他,“难道……上一次,那个也是你?”
“是。”姬怀瑜干脆利落回答,没有半分犹疑。
“你!”
巨大的欺骗之感喷发,姬怜璎气得浑身发抖,她猛地抓过榻上的玉枕,用尽全身力气向他掷去:“姬怀瑜!你竟敢骗我?!你怎幺能……怎幺能如此欺我!”
玉枕跌落在他脚边。
“而且……”她像是骤然想到了更为可怕的事实,“我们是亲兄妹,血脉相连的亲兄妹!怎能行此……此等悖逆人伦之事?”
“我并非存心欺你。”姬怀瑜想靠近她,“曲寒山确曾应约而来。只是……”
只是什幺?
只是他无法忍受她对旁人的触碰?
只是那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渴求欲?
只是他卑劣地,想要借这偷来的身份,窃取本不属于他的温暖与亲近?
姬怜璎见他欲言又止,再回想起前两次黑暗中,自己是如何在他生涩的亲吻中引导、如何在他耳边吐露欲念……
无法抑制的恶心,从胃脘直冲喉头。
她再也忍不住,捂住嘴,趴伏于榻边干呕起来。
“出去!”她擡起一只手,指向房门方向,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决绝道,“你给我滚出去!”
姬怀瑜面对她因呕吐而不断颤抖的脊背,看她连一眼都不愿再施舍于他的厌弃姿态,只觉得自己胸膛被硬生生撕裂开一道深可见骨的创口,带来一片荒芜的空洞与剧痛。
“为何?”
他开口,轻飘如同梦呓:“为何他可以,我却不行?”
“为何?”姬怜璎只觉得好笑,“姬怀瑜,你身为修仙之人,难道连最基本的伦常纲纪都不懂了吗?”
“何况……”她语气微顿,唇角嘲讽,“我往日待你何等冷酷,动辄斥责打骂,何曾有过半分温情?你分明也不曾对我有过半点喜爱之意,为何还要做出此等令人作呕之事?”
姬怀瑜被她这一连串的质问,钉在了原地。
是啊,他不曾喜欢她。
如果没有世俗姻亲、没有合契道侣的存在,他更想永远做她的兄长。
可为何……当看到她可能对旁人展露笑颜,会对旁人滋生情愫时,胸腔里会涌起那般毁灭性的灼痛?
为何唯有在肌肤相亲、气息交融的此刻,那噬心的天罚之痛与灵魂深处的空洞,才能得到少顷的平息?
这矛盾的情感,早已超出了他所能理解的范畴。
姬怀瑜上前,一把攥住了她试图推开他的手腕。
肌肤相触的瞬间,熟悉的剧痛再度刺入他的掌心,顺着手臂经脉,迅猛窜向。
可他却似全然感知不到,因困惑与痛苦而有些涣散的雾眸,紧紧锁在她身。
“我不懂。”他凝视着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如同迷失在无边迷雾中。
“姬怜璎,我不懂。”
“你告诉我……”
“何为兄妹,何为喜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