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佛前谋——烂人真心?

春拂柳
春拂柳
已完结 咕且

那一刻,崔元征如坠冰窟。明明崔愍琰他早就知道,父亲之死与皇后一党脱不了干系。而他选择的,依旧是替仇人掩盖罪行,她至今记得,那个让她浑身冰冷的午后。

当她第一次发现崔愍琰竟暗中与太子一党往来时,手中的茶盏险些落地粉碎——那太子背后站着的,可是害死她父亲的仇人啊!

当年今上谢重胤为给出身寒微的皇后魏筱立威,力排众议任命魏筱的舅父魏明远为三军指挥。可那个一辈子在书案前舞文弄墨的文官,哪里懂得沙场上的瞬息万变?魏明远所知的,不过是兵书上的几句空谈。结果三军节节败退,敌军长驱直入。

她父亲崔隽柏和楼巍死守邺城,浴血奋战了七天七夜。待援军终于赶到时,只见城楼残破,尸横遍野。楼巍浑身是血,拄着长枪勉强站立,而她父亲和魏明远,都已战死沙场,连尸首都难以辨认。

这场惨败,尸山血海堆积出的教训,本该由魏氏一脉承担全部罪责。然而,圣心难测。谢重胤力排众议,竟将此事轻轻放下!魏氏涉案者不过贬谪边陲,永世不得回京;而最大的祸首魏明远早已战死,连追究都无从追起。更讽刺的是,皇帝竟册封她这个失去父亲的四岁稚女为“嘉懿郡主”,妄图用一个虚名便想抹平血海深仇。

好一个“嘉懿”!

这二字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阵亡将士的碑前。她父亲的性命,千万将士的亡魂,就用一个郡主的虚名打发了?朝野上下,所有人的嘴都被抚恤银两堵得严严实实。就连苑文俪,纵有千般恨意,万般不甘,也只能将杀夫之仇生生咽下,打落牙齿和血吞。

可崔愍琰呢?他明知这一切,明知魏家手上沾着她父亲的血,却还是投向了太子——那个流着魏家血脉的储君!这些年来,他替太子做了多少脏事,沾了多少污秽?每一桩,每一件,都是在践踏她父亲的亡灵!

想到此处,崔元征只觉得胸口一阵翻涌,仿佛又看见父亲出征前温暖的笑容。那个曾将她高高举起的男人,那个答应要教她骑射的男人,就这样被轻飘飘地遗忘了吗?

不,她不会忘。这笔血债,总要有人来偿。

记忆如刀,一刀刀剐在心口。崔元征几乎要忘记父亲的面容,可父亲崔隽拜出征前,抚着她的头说:“音音乖,等爹爹打了胜仗回来,再给你雕个莲花坠玩。”这句话却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清晰,父亲崔隽柏的名字是整个崔家的一根不可提逆鳞,可崔愍琰做了什幺?

发现崔愍琰暗中搭上太子谢运璋这条船的那一刻,崔元征只觉得浑身血液都凉透了。然而令她自己都感到悲哀的是,她的第一反应竟不是恨,而是排山倒海的恐惧——为崔愍琰的安危恐惧。

这股认知带来的强烈自厌,如同最烈的毒药,瞬间侵蚀了她本就脆弱的心脉。当夜,她便高烧不退,再次缠绵病榻。混沌中,她仿佛又变回了那个需要兄长庇护的小女孩,渴望着一句温言安慰。可即便她病得昏沉,崔愍琰也只是在榻前站立片刻,便匆匆离去,毕竟太子门下官员犯下的私盐大案,正等着他这个京兆尹前去收拾残局。

望着他决绝的背影,崔元征在锦被下蜷缩成团,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她不敢想象,若崔愍琰为太子做的那些脏事败露,将是怎样的灭顶之灾。她更清楚,一旦母亲苑文俪知晓崔愍琰竟投靠了杀夫仇人的后代,以母亲刚烈的性子,哪怕拼尽崔家最后一丝气力,也定要血洗东宫。可如今的崔家,早已不是父亲在世时的光景,母亲独自支撑的门楣,如何能与太子一党抗衡?

为了护住崔愍琰的性命,为了母亲苦心维持的家族,她将这一切秘密苦苦压抑了这幺多年。一次次在母亲面前为他遮掩,一次次将他送来的书信焚毁,甚至不惜与母亲争执。如今想来,那些自以为是的牺牲,不过是一场自作多情的笑话。

“那时的我,愚蠢得可怜。”崔元征轻声自语,唇角勾起一抹凄凉的弧度,“如今的我,依旧担不起平远侯府嫡女的身份,竟还是因这求而不得的私情,才终于狠下心肠。”

用力闭上眼许久,当女孩再度睁眼时,眸中所有的迷茫与挣扎都已散去,只剩下一片冰冷的清明。她擡手,轻轻抚摸着腰间那方温润的私印,那是父亲亲手为她刻制,上面篆刻着的正是她的小字“音音”。

“阿爹,”崔元征指尖抚过印文,声音轻如耳语,却带着淬炼过的坚定,“女儿身上流着您的血。您的风骨,女儿捡起来了。您的仇,女儿亲自来报。”

崔元征缓步移至香案前,素手轻拂,铺展的宣纸如流云般平滑。纤指执起松烟墨,在端砚中徐徐研磨,墨香渐渐弥漫,与佛堂内的檀香交织。提笔蘸墨时,她的动作优雅从容,笔尖在纸上流转的沙沙声,成为寂静中唯一的韵律。

这封信的字里行间,依旧保持着往日那份熟稔的亲昵。她细心勾勒每个字的笔画,语气温婉如初,仿佛还是那个会倚在窗前,等着兄长家书的少女。关于治病的具体细节,她巧妙地一笔带过,只轻描淡写地提及“日渐好转”。

笔锋行至信末,她略微停顿,墨迹在纸上微微晕开。随后,她以记忆中那种带着几分娇嗔又真诚的口吻,写下了歉意与祝愿——为这些年或许带来的困扰致歉,并许下不再牵绊的承诺,祈愿他前程似锦。

信成,她并未重读,只将笔轻搁于山笔架,任由墨迹自然风干。待字迹干透,她便从容地将信笺递予侍立一旁的袖春,神色平静无波,仿佛方才所书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家常。

“等我开始治病,便在南塘传我即将不久于人事的消息,至于这封信、等五日后再送往京兆尹府。”

这第一封信,是给怡亲王的。崔元征用左手摹仿了太子府记室的笔迹,信中看似禀报漕运事务,却在提及“盐课损耗”时,刻意用了与盐案账本上相同的计量单位。更妙的是,她在“盐课”二字旁,用茶水点了几个看似无意的小点,恰好圈出这两个字。

“怡亲王生性多疑,见到这封信,定会以为太子党要借盐案整治他。”

袖春轻声道。

第二封信,是给御史陈嵊的。她将崔愍琰在盐案中的疏漏,用市井小贩的口吻写成状纸。但在末尾添了句“听说怡王府的账房也懂这个”,暗示此事与怡亲王有关。

“陈嵊最是谨慎,见到这两封相互印证的密信,必会抢先弹劾崔大人以自保。”

崔元征微微颔首。她了解陈嵊——这个靠攀附皇后起家的寒门御史,最擅长的就是嗅察风向。当年父亲战死沙场,正是陈嵊率先上书,将败责全推给魏明远,保全了皇后一党的清誉。

至于那第三封信……崔元征唇角泛起一丝清浅的弧度,她倒要赌一赌,这世间是否当真存在所谓“烂人真心”。若她赌赢了,那才是对崔愍琰最锋利的一击——要让他亲眼见证,自己残存的那点良知,如何成为葬送前程的催命符。

“我很好奇,”她微微颔首,目光掠过佛堂中央那尊低眉垂目的鎏金佛像,烛火在佛慈悲的眼底跳跃,映得她容颜半明半暗,“这一回,他是会选择锦绣仕途,还是我这个……将死的妹妹。”话音未落,她竟低低笑出声来,仿佛想到了极有趣的事,“不过,无论他选哪一条,皆是死路。”

她自幼体弱,缠绵病榻,这在京中并非秘辛。然而当今太子谢运璋身患隐疾,却是动摇国本的绝密。如今既得救治之法,她的母亲苑文俪将此消息守得比皇城司的密档更为严实。她绝不允许谢重胤、皇后魏筱与太子这“一家三口”,再夺走她仅存的至亲。

因此,在疗愈的关键时期,坊间关于她病入膏肓、不久于人世的流言,反而成了一重绝佳的保护。而她,正要将计就计,利用这漫天流言与那封措辞微妙的第三封信,作为刺激崔愍琰的最后一击。

可以想见,待流言甚嚣尘上,前两封信件亦开始发酵之时,无论崔愍琰是急于替太子处置手尾,还是想方设法为自己脱罪,他都必然陷入左支右绌的境地,不得不接受层层盘查。可倘若……倘若他竟抗旨不遵,执意要返回南塘呢?

“袖春,”崔元征轻声唤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真盼着能快些好起来。毕竟,有些热闹,总要亲眼瞧着才痛快。”

佛像无言,依旧悲悯地凝视着红尘俗世中的筹谋与挣扎。香炉中青烟袅娜,如同命运丝线,缠绕着每一个局中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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