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的街巷在入冬前格外热闹。醉月斋新推出的“透香玉脂”在贵妇圈中掀起风潮,那抹特殊的清凉感与持久的异香,据说是幕后东家“宁先生”亲自调配的秘方。
暮色四合,醉月斋内间的烛光映照着最后一页账册。楚宁合上账本,擡眼看着恭敬侍立的苏文瑾。
“三日内,这批新到的胭脂要送到各位夫人府上。”她指尖轻点账册,“李尚书夫人那份,记得用紫檀木匣。”
苏文瑾躬身应下,目光在她清隽的侧脸上停留了一瞬。这位“宁先生”总让他觉得与众不同,不仅见识卓绝,眉宇间那份从容气度,更似曾相识。
马车在青石路上缓缓行驶,最终停在离将军府两条街外的巷口。楚宁利落下车,朝苏文瑾微微颔首。
就在她转身的刹那,一道熟悉的身影从墙角的阴影中缓步而出。沈寒霄一袭墨色常服,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他的目光先是沉沉落在楚宁身上,随即转向尚未离开的苏文瑾,眼神骤然变得冷厉,如同寒刃出鞘。
“好巧。”他声音平静,却让周遭空气都凝滞了几分。
苏文瑾慌忙行礼告退。沈寒霄目送着那道仓皇的背影消失在街角,才缓缓收回视线。一种陌生而炽热的情绪在他心头翻涌——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会因一个商贾停留在她身上的目光,而心生如此尖锐的不悦。
回到府中,楚宁正要说起今日的生意,却听沈寒霄忽然开口,语气状似随意:“荣家近日在江南的绸缎生意,似乎不太顺遂。”
她擡眸,见他正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佩剑,剑身寒光映着他没什幺表情的脸。
“商贾之流,终日汲汲营营,终究难登大雅之堂。”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楚宁却敏锐地捕捉到他话里藏着的、针对某人的锋芒。她不动声色地笑了笑,转而说起别的事。
次日清晨,楚宁在书房整理账册时,发现案上那方苏文瑾所赠的上好徽墨不翼而飞,取而代之的是一方御赐的龙纹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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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军,夫人今日往城南去了。”军营中,副将低声禀报。
沈寒霄执笔的手微不可查地一顿,墨迹在纸上洇开一小团阴影。他随即放下军务,声音听不出情绪:“今日先议到此。”
他策马疾驰回城,却在经过荣家商号时猛地勒住缰绳。骏马长嘶,他锐利的目光扫过对面茶楼——二楼窗口,几个看似寻常的茶客,目光却不时瞟向商号大门。沈寒霄眸光一沉——这些人,他曾在某个阴险政敌的府上见过。
此后几日,沈寒霄的举动愈发令人玩味。每当楚宁兴致勃勃地说起生意经,他总会适时打断,语气平淡,眼神却锐利地锁在她身上:“那个苏掌柜,倒是与你志趣相投。”
接连三日,只要她前往荣家商号,总能在对面的茶楼窗口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他或是与同僚饮茶,或是独自看书,姿态从容得仿佛真是来此办公。
这日她与苏文瑾商议新铺面的事,不觉天色已晚。刚走出商号,就见沈寒霄的马车静静候在街对面。帘幕掀起一角,露出他冷峻的侧脸。
“上车。”他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回府的路上,车厢内一片令人窒息的寂静。沈寒霄闭目养神,指尖却在膝上无意识地、一下下地轻叩。楚宁静静打量着这个看似镇定、实则浑身都绷紧的男人,忽然觉得他这般别扭的模样,竟有几分可爱的笨拙。
是夜,月光透过窗棂,在妆台上洒下一地清辉。楚宁正卸下钗环,忽然从镜中看见沈寒霄的身影。他缓步走近,双手撑在妆台两侧,将她困在方寸之间,温热的胸膛几乎贴上她的背脊。
“宁先生今日…与苏掌柜相谈甚欢?”他俯身在她耳畔低语,气息灼热地拂过她敏感的颈侧。
楚宁从镜中迎上他暗流汹涌的目光,终于忍不住轻笑出声:“将军近日,似乎特别关心我的行程?”
沈寒霄的眸光微动,正要开口,却见她忽然转身,轻轻吻上他紧抿的唇角。他怔了一瞬,随即像是被点燃般,深深回应这个吻,带着几分惩罚般的啃咬,更多的却是失而复得的确认。月色朦胧,帐幔轻摇,在情动不能自已时,他抵着她的额头,哑声问:“这些日子…你可曾想过我?”
“想过。”她指尖抚过他微烫的耳垂,声音带着蛊惑人心的笑意,“想着将军近日,为何总在茶楼‘办公’。”
沈寒霄动作一滞,耳根竟肉眼可见地泛红。他有些狼狈地别开脸,语气却依旧强作淡然:“恰巧…有些公务要在那处处理。”
楚宁不语,只是揶揄地看着他,但是沈寒霄似乎没有坦白的打算,两人就这幺看着彼此一会儿。
“其实,”最后还是沈寒霄打破了宁静,带着一丝罕见的温和,“那天你看到的那个肚兜……是我娘留下的,为数不多的念想。”
楚宁擡眸,见他目光落在跳跃的烛火上,眼底竟罕见地漾开一丝暖意。
“我并非一直名为‘寒霄’。”他语气舒缓,像是陷入了某种久远而宁静的回忆,“十岁之前,我名叫‘沈凝霜’。那时虽体弱,却也是父母捧在掌心的明珠。琴棋书画,诗酒花茶,皆是母亲亲手启蒙。她总说,‘我们霜儿,若是男儿身,定是状元之才’。”
他唇角勾起一抹真切而柔和的笑意,那笑意冲淡了他眉宇间常年的冷峻,仿佛春风化开了薄冰。
“春日抚琴,夏夜对弈,秋窗临帖,冬炉烹茶……那些时光,并非全是枷锁。”他轻声说着,指尖在空气中虚虚拨弄,仿佛能触及往昔的丝弦,“也曾是……被珍视过的岁月。”
只是那笑意终究渐渐淡去,染上一丝复杂的怅惘。他的声音低沉下来:
“后来,父亲在陇西剿匪大获全胜,却也因此与悍匪结下死仇。匪首残部怀恨在心,竟暗中尾随至陇西祖宅,设计报复……那夜,火光冲天……”
他停顿了片刻,似在平复心绪。
“混乱中,忠仆护着我与乳娘,伪装成难民,九死一生才逃出生天。对外,沈家便成了‘满门皆殁,只余一个因体弱多在乡下静养、恰好逃过一劫的嫡子’。”他擡起眼,目光清润,看向楚宁,“从此,世间再无沈凝霜。活下来的,只能是提得起剑、撑得起门楣,为家族雪耻的沈寒霄。”
他轻轻握住楚宁的手,力道温和却坚定。
“告诉你这些,并非想博你怜悯。”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卸下重负后的坦然,“只是觉得,我的宁宁,应当知道我的全部——无论是如今的沈寒霄,还是……那个也曾被深深爱过的,沈凝霜。”
楚宁心头巨震,反手紧紧回握住他温热的手掌。她看着他清澈的眼眸,那里不再有冰封的防御,只有全然的信任与交付。
“寒霄……”她轻声唤他,声音里带着无尽的珍重,“谢谢你,愿意让我认识……‘她’。”
烛火噼啪,映照着两人再无隔阂的身影。那些沉重的过往,在此刻,化作了他赠予她的、最珍贵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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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她推开书房暗格,果然看见里面整整齐齐地收着所有苏文瑾赠她的物件——一方徽墨、几卷宣纸,甚至还有一支再普通不过的狼毫笔。
这般小心翼翼的、近乎幼稚的占有欲,让她心头泛起丝丝甜意。
楚宁轻轻抚过那些沈寒霄别别扭扭为她搜罗来的各式名墨,唇畔笑意温柔。
然而在这温情之下,冰冷的暗流早已悄然涌动。
苏文瑾正在酒肆与友人畅饮。酒过三巡,他忍不住感叹:“宁先生见解独到,风姿卓然,若能常伴左右,实乃人生幸事…”
这话随风飘进邻座耳中,很快就被添油加醋地呈到某位大人的案头。
而在城南最隐蔽的一处宅院内,一场针对“宁先生”及其背后势力的罗网正在收紧。烛火摇曳的密室里,一封密信正在被精心仿造。
“北狄王亲启”四个字落下最后一笔,执笔之人轻轻吹干墨迹,嘴角勾起一抹阴冷的笑意。笔迹模仿得惟妙惟肖,连沈寒霄平日批阅文书时,因旧伤而特有的、微不可查的顿笔习惯,都被完美复刻。
风雨欲来,满城萧瑟。一枚刻着狼图腾的青铜兵符被小心地放入檀木匣中,与那些伪造的密信并排摆放。这枚三个月前战场上从北狄大将尸身上缴获的战利品,此刻正被精心布置成通敌的“铁证”。
她以为她拥有的是一场日渐升温的爱恋和一份蒸蒸日上的事业,却不知那顶用温情与事业编织的王冠,此刻已悄然布满了淬毒的荆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