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雨,绵延数日,到了后半日凶猛无比,一如她行尸走肉像是一种报复,所以说,她讨厌雨天。
她往那个方向走,不像一般孤儿一样逃难,是带有目的,虽然自己也懵懵懂懂。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走了多少日子,在这之中她不免受了一些伤。
连日大雨之后是暴烈的烈日。势头比之前的雨势还是猛烈,凡是日光所到之处,影子都蜷缩起来。
柳蓁恍恍惚惚,胸闷气短,不知道自己是怎幺了,直觉地眼前发昏,想吐。
到那边的树下休息一下……
眼前黑影分散,重叠,还没走几步,眼前一黑,栽倒在地。
“……”
“……这边,”
眼皮颤了颤,有什幺人过来将她抱了起来。
……
水滴的声音,隐隐约约传来的对话声。
“反正东西不够的话就向上面要,不会有问题的,我们这些年对组织做出了多少贡献。”
“真是晦气……”
“那家伙上位后一直在搞这些没什幺实干的东西,不想着赶紧收回之前的损失反倒是拿钱办什幺孤儿院,”
“你说他是不是脑子进水了?!”
“看这一个个,像是从老鼠洞里带回来的。”
“事实是,现在我们这些人受他差遣是因为川山的老当家,不是这个乳臭未干的臭屁孩!”
“你看他那样子,说到底还是孩子,所以当初小姐嫁给那样的家伙才让人不服气,这就是基因,川山的基因从他父亲那一辈出现了问题!”
“你小点声说这种话。”
男人的声音顿了顿,声音变得更低。
“你就不觉得蹊跷吗,”
“什幺?”
“自杀。”
“……什幺意思?”
随后又是更长的沉默,声音更小了,伴随着压抑。
“那幺爱小姐的人,怎幺会在没有给她报仇之前就自杀了……而且你有看到吗?在小姐,他母亲,甚至是看到他父亲死的时候,这个冷血的家伙有为他父母流过一滴泪吗?”
“喂,”
这似乎是一场相当秘密的对话,两个人说到这里不约而同的停止了。
“算了,别想了,出去透透气吧!”
一直等到脚步声离开之后,她才缓缓睁开眼睛。
看着周围跟她一样躺在床上的孩子,她确定自己已经抵达了目的地……
这是一家由川山派兴办的孤儿院,孤儿院收留了很多来自各地没有父母的孩子。
热乎的饭菜,干净的衣服,每天对孤儿们笑容以对的大人们。
尽管她知道这些家伙们脸上的笑都是假面,她也和其他孩子一样,无忧的,无虑的,撒娇的,迎合着大人们的微笑。
“知道这是什幺吗?”
某一天出现的一张独特的画像,画像中一位年轻的女子擡头仰望着上方。
孩子们泱泱,但她几乎在看到那幅画的第一瞬间就下意识念了出来。
“圣阿加……”
脱口而出才知道不好,连忙要住口,为时已晚——几乎在那一瞬间,她看到那女人的目光像是钉穿一般盯住了她!
心脏狂跳,她的呼吸几乎都在瞬间竖了起来。
柳蓁,她没忘记自己来到这里应当是抱有目的的,虽然她还没开始进行她的作用,但她这张牌还未能持续带来巨大成效,就已经要失效,一切都要从她那天见到川山的现任主人开始——
那些家伙口中的:乳臭未干的屁孩,固执的倒人胃口的孩子,年纪小小的疯子……
绅士的着装,短短整齐的头发,干净白皙的皮肤。仿佛永远不会失去重心的步伐,在一众目光下,他以一种不识苦恼,淡漠冷静的表情站在了讲台上。
阳光照在他的身上,“绝对者”是一种融在血液的天分,仿佛他存在本身就应该站在最高处俯视下面的人一样。
她想起那群家伙说的话:
这个冷血的家伙,在他父母死的时候,你有见他流过一滴眼泪吗?
柳蓁看着上面发言的青年。
她的人生,逃离之前一直被封锁,逃离之后一直在流浪,被当作垃圾一样。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异性。
不知为什幺,这时她的心里感到很奇怪。
眼泪先于痛苦,这是通常的情感表达。
而她心中一直有一种憧憬,她所认为的伟大的表达,‘神’的表达,应该是痛苦先于眼泪。
在狂怒之下,即便怀着憎恨,也应该舍弃悲伤,并不是字眼越伟大,所谓的爱就越伟大。所以在她父亲要求她相信教义的那些年,她一直都像是才在云朵上,没有脚踏实地的安稳。
“漫无目的的受苦,在痛苦里迷失,一味徒劳的受伤?”
他说:“我告诉你们,我讨厌宗教,因为苦难并不会把人引向所谓的天国。”
“什幺叫做实际价值?宗教那些所谓的圣洁和神性,说的那些想要负担凡人苦难,无限同情心的祷告有用吗?社会上他人的苦难减少了吗?”
“做有意义的人,去找互相爱护的家人,所有人都有资格受到欢迎。你们所有人,要离开还是要留下都由你们自己选择。”
我们只是凡人。
不是信徒,也不是罪犯。
或许这只是一句极普通的话,但对她来说,对既怨恨宗教,又只从父亲那受到了‘神的话就是我们的一切’思想的她来说。
柳蓁,仿佛在一瞬间听到心中有什幺沙沙的声音。
‘上帝已死’。潜意识里,她清楚,‘上帝’曾在她心中活过。
她父亲教给她的这个神并没有在她需要的时候出现帮助她,如今她再也不会信仰了。
她决心推翻‘旧神’更加虔诚的追随‘新神’。
内心这样想:“不要再管叫你来这有目的的那些家伙了……”
她是这样想的……但不久后她就收到了来这的第一个任务。
柳蓁看着面前的女人,正是那前段日子问他们画像后盯着她的女人。
原来她也是席尔维斯的人。
“不要被那些诡辩话给骗了。席尔维斯大人所做的事情,对未来的展望不是这些政客后代能想到的……”
她直视她警告,“把你的任务做好,你要记住你能来到这里是因为大人的指引,否则早就不知道死在那条路边了。”
“你以为这个川山真的有那小鬼骗子说的那幺美好吗?让你们学这些所谓的训练和格斗术只是把你们培养成武器。”
“他只是在模仿好人会做的事。”
“给你的东西也同样能收回来,来历不合格的人可不是你以为的被驱逐出去那幺简单,世界上没有能活下来的两面派间谍,你要好好掂量……”
她还小。
在受到了那样的警告后,的确也担惊过,害怕她会把她的身份给抖出来。
于是在来到这里的第二年,柳蓁成功的替他们偷窃,拼凑出了一条重要情报。
据报纸上写当时情报的泄露致使正在建造的工厂一夜之间毁了,被烧死的有数人,那是一场无名大火。
但因为当时川山的四面受敌,想要在斯聿刚上位期间击败川山的人太多,根本没办法调查是谁做了这件事。
“叛徒就在家里。”
整个川山开始大规模的盘查,任何一个人,包括孩子们当然也不会放过。
“你做得很好,放心吧。”
被那个女人这样安慰的她,却整日都陷在——会被出卖吧?会被用完就扔掉吧?会被组织揪出来吧?
有许多次做梦,她梦到那仅见过一面的斯聿亲手处决了她。她跟他最接近的,竟然是被亲手杀死……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在喷泉后方的一块草地上,有人发现了一具尸体,头部是被人用重物狠狠砸烂的。
杀意往往在一瞬间产生,因为她明白,唯有死人才能够永远的保守秘密。
柳蓁看着这家伙的脸,长舒一口气,这样就不会有人知道那情报是她泄露的。
她只要安心的待在孤儿院,等到她快要成年的时候再顺理成章的进到川山,总有一天她也能成长为忘记自己一切过去的人。
“柳蓁?”
“那边想要你过去一趟。”
三天后的一个晚上,已经夜深了,她却被从川山下来的几个人带到了院长室。
女人的死一定会查到她的头上,虽然已经准备了这家伙是奸细的充分证据,但沿着沿着幽暗的走廊向里走,皮鞋的声音,她自己的脚步声,和心跳声。
尽管壁灯,地毯照耀的依旧明亮,但她只觉这条道路仿佛无穷无尽,如此漫长。
“进去吧。”
门缓缓打开,墨水味,纸书和烟草味扑鼻而来。
但,她的目光只是聚集在坐在桌前的青年身上。
柳蓁听见自己的心跳,仿佛做着虚无缥缈的梦,扑,扑,扑……
“你从哪里来的?”
“……蒙圣福自治区。”
她回答的声音带着颤动。
她,心跳,慌乱。而他只是看着她,神情淡漠。
“为什幺杀人。”
那幺笃定,那幺直接,不容她有一丝诡辩的机会。
然而她能做只是,特别努力的不让他听见她的心跳声。
“那天,我捡到了从她身上掉下来的纸条……”
她的故事编的有理有据,因为这些天前后复习,异常完美。
斯聿也听的很认真的模样,并未打断过她的叙述。
“因为被威胁,所以害怕的把她杀掉了?”
“……”
“唔,是吗。”
他笑了笑,“你很了不起。”
那个笑容,现在想起来……她那时候到底还是个孩子,她的思维方式太简单了,自以为是的完美,反倒更露出破绽。
但那是她跟他的第一次独处,她和他,两个人,在往后的一段日子里,仅仅是这样回想起来,就使她感到心悸。
“你能做出这样的决定,说明你已经有自己的立场了,对吧?”
柳蓁,为什幺没能够早点回想起来呢?
“我愿意相信你,你的错误也不会再有人去追究。”
他说:“我很欣赏你柳蓁,”
当初就是被这样看似夸奖的话给诱惑了吧?
“以后就安安静静的学习训练吧。川山需要每个人共同的努力,需要你这样的人。”
因为那样的话,拼命想要比别人更好,拼命献出一切,为川山,为她的主人奉献所有,一时间,她什幺也看不见。
或者说她整个人消失。
‘信徒的爱,激烈,自毁,哪怕有烈焰焚城,我们也要为祂去碰一碰。’
她讨厌所有宗教,讨厌所有信徒,她的恨有缘由,她的‘爱’也有缘由。
就算是一直持续到今天,她不肯,不愿意承认,有其父必有其女。
所以,她没错,她的主人更没错。
她不承认他错,就像是,她不承认她错,不承认这就是她无法摆脱的童年,无法摆脱的阴影本质。
阴影一点一点,一滴一滴扩大,时间杀不完,杀不死,究竟什幺时候是尽头?
……
“到了。”
车子缓缓地停了下来。
梦醒了,她缓缓的睁开眼。
额头一片冰凉,如他所说,真的有些偏头痛。
前头的袁京提醒她,“下车吧。”
柳蓁看着窗外熟悉的地方。熟悉,又恍若隔世。但,这不是她认为的地方——
袁京下车给她打开车门,以为她身体不适,对她伸出手。
“我送你上楼。”
手伸出去,却迟迟未有人接。他的手僵在空气中,冷凝住。
袁京擡头看向眼前的柳蓁,抿了抿唇,张了张嘴,恢复从前的模样笑道:
“老大跟何宇说让你先休息一段时间。”
以一种报复,报复她曾经在某一个夜晚,不肯听他劝。
他向她透露,“你不在的这段时间,有人顶替了你的位置。所以我就告诉过你,不要太拿自己当回事,没有什幺是真的……”
是的,没有什幺是真的。
“袁京,”
“……什幺?”
“不管怎幺样,那个家伙一定得死,一定会杀了他对吗。”
“…嗯。”
她走上楼,浑身上下异常沉重。
没什幺。
柳蓁看着眼前的楼梯,眼前充满了暗。
没什幺……因为,这世界上只有,死,不死,才是人生中最重,最大的踉跄。
所以他所说的那些,一切都无所谓……
她的手压在粗糙墙面上,觉得痛,喉咙里忽然发出‘咕’的一声——
——痛,痛心疾首,她的身子痛苦的抽搐了一下。
柳蓁站在原地,寂静的楼梯间,她嘴唇动了动,仿佛想笑。
男人,男人。或许世界上只有没有男人,女人才会更安全!
她被他们给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