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鸾的嗓子烧坏,说不得话,坐在床边捧着个灰白茶碗喝碎叶子泡出来的褐色茶汤。
杜米杀人潜入,张口便是尤熙来了,转眼因她的模样惊吓——
床边的女人披头跣足,宽大的粗布麻衣如同麻袋般罩在身上,露出的半截手臂骨节分明,瘦削得仿佛皮包骷髅架。
杜米畏惧尤熙,却壮着胆子来传话,递了柄匕首与她防身。
暮九潜进来救她,被捅穿胸膛。
她逃出村庄,躲进山林——她最喜欢也最熟悉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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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玉书的箭从银面的脸庞擦过,倦三挥刀砍断他的头,视野打了个转,看见被钉到树干的黑纱女人,滚到她的脚下。
尤熙抽搐着,攥着箭身的手青筋暴起,绷紧的双脚很快卸了力气,随风轻轻晃荡。
一双失焦的眼不甘地瞪着前方,挂在颈间的玉佩在挣扎时露出,原是枚鲤鱼佩。
天理教被围剿,想往山林跑的皆被射杀,最后,尸体堆成山,浇了火油,烧个干净。
假死的杜米从死人堆里爬出来,回到据点,剑锋滴血的云卿欢回眸,与她相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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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鸾绕着丰州往炎州去,多是风餐露宿,不敢进城。
临近炎州,白日忽遇急雨,雨雾弥漫间,躲进破败的城隍庙。
一伙人脱了湿衣服烤火,几个幼童被绳子捆在角落里,怯懦地挤成团,不敢作声。
他们眄到闯入者立时拔刀相向,明鸾撒出防身的药粉,飞身跑出寺庙。
骤雨倾盆,林中雾气氤氲。
男人拉近距离,挥刀欲砍。
“铮——”
回首,豆大的雨滴砸到眼睛,他的手空了,双腿脱力般跪进湿润的泥里。
她什幺也看不清,手指捏着袖里的药粉,不敢动作。
雨渐缓,月白锦袍的高大男人手举油纸伞,脚踩云雾来。
“多谢大人救命。”
那人温和问道:“姑娘可受伤了?”
又问她去路姓名,明鸾警惕着不答话。
“姑娘莫怕,在下在追查案犯,你从哪里来,又为何被追杀?”
他亮了腰牌,却连名字也不提。
明鸾想将他打发,草草应付:“我到城隍庙躲雨,刚进去便被人举着刀追。”
“那庙里有什幺?”
“跑得急,只看清火堆前突然站起个人,拿刀要杀我。”
审视的眼神刺得她不自在,低顺着眉眼,不欲多话。
雨凶,人怪,尽快脱身得好。
男人邀她同行,拒绝的话尚未出口,在撞见他冷漠的眼睛时变了样。
手掩失色的唇瓣,明鸾睨了眼泥里的白刃,温声应好。
雨声停了,男人是真官,下属称他段大人,庙里的贼人都被捉了,追她的跟腱割断,被驷马倒攒蹄地绑起来,押回府衙。
这一路下来,怕是再也走不得路。
炎州庆城
她住进客似云来的上房,店家备了热水,她脱了一身湿透又半干的衣服,手心仍攥着一小包牛皮纸包的药粉。
沐浴时被人偷袭匪夷所思,可她害了心病,胸腔里仿佛猫抓般总也不得安稳。
越是平和的地方,越怕突然被人找到。
安眠香久不曾点,枕下总要藏柄匕首,长夜不得寐,想也知道脸色有多差。
她不敢照镜子,不愿看自己不人不鬼的模样。
被子里的女子蜷成团,凉爽的秋日里,额头渗出冷汗。
她已自由,还有什幺好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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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灯前,明鸾沿着自己早先画的线雕琢一块桃花色的剔透玉石。
尖耳细长眼,舒展的九尾形成一个巨大的圆,本体腰直颓肩,粉白的爪漫不经心地踩在其中一条尾巴上。
她雕得极认真,直到房门被敲响,男人的声音从外面传来:
“云姑娘。”
明鸾披了件外衣,将门打开道小缝,问来人:
“怎幺了?”
“例行检查,姑娘莫怕。”
来人是段遵的手下刘安,与她见过几面,明鸾侧过身子,他简单查过便要告退。
“近来有匪徒,姑娘出入小心。”
房间窗户对着街道,她听见马蹄声,从窗子探去,段遵翻身下马,守在客栈门口两个官兵向他行礼,他点头应过,直入门内,站到一楼大堂,擡头打量回字形的楼上。
官兵推开半掩的房门,被鞭刃勒紧脖子甩出去,那人一手鞭子使得精妙,打着旋儿扑向段遵面门。
段遵轻易断了他双手腕骨,闪身落回原地。
“带回去。”
那边谋反叛乱,这里盗匪贼寇,哪里都不得安稳。
明鸾坐回桌前,继续雕她的玉。
玉卖了两百两,路过书肆,《鸳鸯错》仍停在她配图的那本。
“老板,这本没有后续吗?”
“姑娘不知道?哎……这本书的笔者没了,孕时胎像不稳又被夫家压迫,这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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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遵走在街上,瞥见明鸾从对面来,气色比初见时好了许多。
“云姑娘。”
刘安唤她,茜红长裙的女子顿时眉眼含笑,向他们问好。
“姑娘往哪里去?我们护你走一段。”
明鸾要去七里巷看房,牙人看见刘安,笑道:
“老刘,你怎幺来了?”
“陪朋友看房,这里怎幺样?”
“行的行的,姑娘若是喜欢,可以这个价。”
牙人用手比了个五。
一进的小院里空荡荡,没草木没家具,地上的砖、梁上的瓦尚且完好。
段遵见她点头,刘安帮忙还价,最后落到契上:每月租金三百文。
面前的红衣姑娘在这里安了家。
过了月余,刘安嬉笑着,对他道:“大人,您看这是什幺?”
他掀开藤筐,里面是两条肥美的鳜鱼。
炎州干旱缺水,鱼虾罕有。
“哪里来的?”
“云姑娘送的,她上次问我您喜欢什幺,我说您生性简朴,不喜金玉,不成想她竟送来这个,这样的鱼运过来可是要费许多心思的,您瞧瞧,还会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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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姑娘安,”妇人敛衽,递上拜匣,“我家主人邀您赴后日的灯会。”
明鸾不着痕迹地打量来人。
她的衣服堪比自己两年的房租,发间珠翠也非凡物,比寻常知县家的夫人还要体面。
明鸾本不欲纠缠,却已吃够拒绝的苦,明白这些大人物最重体面,从来只有他们厌弃,没有她推辞的道理,只好勉强应下。
从前的她太天真,见谢玉书和闻怀墨对打,便以为他们可以平起平坐,生于工匠人家的云福生,复长于尤煦之手,她直面过官府的残酷,却不知世家的力量。
尤熙发疯时曾对她说:
“我爹早已致仕还乡,只因皇帝疑心太子,他们想要功劳,便网罗构陷出许多罪名,和自己学生叙旧的书信成了不尊君主、妄议朝政的证据!”
“你知道那信里写了什幺吗,写了什幺吗?!”
“近日朝政繁忙,学生无法脱身,问老师安。”
“只是这样的两句话,因为这样的两句话,”她又哭又笑,状若疯癫,“我的母亲和祖父母死在流放路上,我的哥哥为小弟求药被被狱卒羞辱致死!”
她向明鸾剖开那血淋淋的过去,坚定地宣告:
“我要复仇,我要他们所有人为我、为我的家人陪葬!”
她的眼睛瞪得很大,像是漆黑深夜里两点幽暗的烛光。
视她如棋子、又筹谋多年的尤熙,连同在莲州闹得人心浮动的天理教,仿佛蚂蚁般被谢玉书碾死。
从来都是不同的,这个世道贵贱分明,她恨极了谢玉书,却不敢再杀他。
唯有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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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而亮的灯火照亮干冷的夜,段遵与明鸾坐到酒楼最高的厢房,她倚在窗边俯瞰庆城,风吹起细碎的发,城中的星光映得她眸子发亮。
他对她说喜欢,亲吻她的额头、发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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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该是这样。
明鸾想走,她厌恶段遵的触碰,佯装醉酒倒在他的怀中。
次日醒来,好似变了天。
上次递拜匣的妇人时常来她这里走动,添置许多家具摆件,要把这小院子变个模样。
礼物不好退回,明鸾挑着自己能力范围内的,比他送的薄三分作还礼。
这和话本中的不一样,她战战兢兢,倒赔银子,不觉半分美好。
夜里梦见两人事败,他质问她为何从开始不拒绝?!
她不敢!
明鸾自梦中醒转,看那些檀木椅、碧玉瓶……活像是鬼魅骗人挖心的买命钱。
她还能往哪里逃?
明鸾不明白只是不喜欢,为何会做成过街老鼠的模样?
她是观赏的鸟雀、炫耀的资本,唯独不是她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