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还残留着他的余温,心口那块地方却像被人生生掏空了,灌进刺骨的冷风。
他问出口了。
那双眼睛直直扎进我竭力糊住的纸壳子里——“你是我妈妈,对吗?”那一瞬间,我听见自己精心垒砌了十七年的沙塔,“哗啦”一声,塌了半边。
随着塌的或许还有这段那刻意隐瞒的“爱情”。
我没想到偷来的……那段带着甜味、也带着罪恶温度的日子……是这么的短。
短得像指缝里漏下的雪,还没攥紧,就化了。
那点偷来的暖,是裹着糖衣的毒,是悬在薄冰上的火,烧得我日夜难安,却也……甘之如饴。
可现在,冰层裂了,火要坠了。纸……包不住火了。
胃里绞成一团,冰冷的恐惧顺着脊椎往上爬。
不能再躲了,苏霜。
躲在他懵懂的依赖里,躲在这层“姐姐”的薄皮下,自欺欺人……到头来,伤他最深。
看着他眼底那点混杂着爱恋和困惑的光,像看着易碎的琉璃盏。我不能再亲手把它打碎一次。
说。
这个字烫在心尖上。
无论后果是什么——是他眼里的光彻底熄灭?
是他推开我?
是连这最后一点“姐弟”的温情都碾成粉?
甚至,是他恨我入骨,再也不愿踏入这扇门?
我全都认。
这是我欠他的,是偷来的欢愉必须支付的代价。
这层皮,捂了太久,捂出了脓疮,捂烂了真心。
该撕下来了。
哪怕底下是血淋淋、见不得光的真相,是足以将他焚毁的烈焰……我也得亲手,把这最后一块遮羞布,扯下来。
小川……妈妈……对不起你。这句在心底翻滚了千万遍的话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但这次,它必须从这溃烂的伤口里,挖出来。
无论你接不接受,无论你恨不恨……这一次,妈妈……这次不再逃了……
那年高一,开学不久正好十五岁。那时在村里已是难得的造化,同龄的女孩,有的早早辍学嫁了人,有的早早外出打工。
国庆回家收稻谷。
金灿灿的谷粒铺满晒场,空气里都是干燥的谷子味。
那天,铁蜻蜓轰隆隆落在晒场边。
说是镇上医疗队,来给犄角旮旯的村子打什么疫苗。
村长敲着锣喊,家家户户都去。
家里地多,紧赶慢赶打完谷子,到的时候都傍晚了。
爸先打了,接个电话,说有事,让我自己打完先回去。
针扎进去,胳膊一麻,不久就晕乎乎的。
医生说:“打的疫苗不一样,人的体质也不一样。喝口水躺躺就好了。”迷迷糊糊,好像听见谁说了句“身份确认……”接着,肚子那儿猛地一凉,又是一针……当时脑子浆糊似的,也没多想。
躺了会儿,感觉舒服了,拿着户口本回家了。
回到学校,日子照旧着。
可过了些日子,有点不对劲了。
身上该来的没来,起初没在意。
再后来,恶心劲一阵阵往上顶,饭有时都咽不下。
才意识到可能怀了,不敢告诉老师,更不敢让爸妈知道。
书上的字儿,全成了爬动的蚂蚁,一个字也钻不进脑子里。
怕。怕得整宿整宿瞪着眼看天花板。
放寒假前,肚子微微鼓出个小包。手指摸上去,有些硬硬的。完了。是真怀上了。
寒假在家,妈先瞧出我不对。
盘问,逼问,最后我撑不住了,嘴皮子哆嗦着挤出那俩字:“……怀了。”妈从来没动过我,那天巴掌和细棍落得像急雨,噼里啪啦,可都长着眼睛似的,避开了肚子。
爸就站在门框边,脸冷得像挂霜的石头:“上哪搞来的野种?”
打到后来,我哭不出声了,妈也脱了力。
她一把抱住我,眼泪鼻涕蹭了我一脖子:“霜啊……你跟妈说,是谁?妈不怨你……”我摇头,摇得脖子快断了。
我能说是谁的?我自己都不知道!看着自己养大的闺女,光脚丫在院里跑着帮忙、成绩也不差的闺女,突然成了这样……换谁心不碎?
年夜饭桌上,爸筷子一放:“书别读了。家里也别待了,真是丢人现眼。”我心凉了半截,以为要扫地出门。
爸接着说:“等肚子藏不住了,去田头小屋住着。生下来,就说是你妈生的。养大了点,早点嫁出去吧。”我知道,爸是怕我这辈子毁了,也怕口水淹死人。
我退了学。老师惋惜地问,我低着头说:“家里……供不起了。”现在想想,也不曾后悔。
开始还能裹着厚棉袄在家里。
后来肚子实在遮不住,就跟着妈搬去了田边那间小屋。
爸每天送饭来。
对外头,爸说妈带我出去打工了。
村里都这样,怀了都藏着,生了才言语。
后来妈让爸搬了些家具,我们自己开火做饭。
那地比较偏,那时就我家一片田,白天根本没人。
我跟着妈上山砍柴,或者她下田,我在田边守着。
妈那阵子累得脱了形,可嘴里总说闲不住。
快生那会儿,她一步不离地守着我,絮絮叨叨地宽我的心:“别怕,霜,妈妈在呢。”她的身体大概就是那时候累坏的。
摸着肚子,我才真真切切懂了当妈的难。
我也要当个好妈,哪怕肚子里这个,以后只能叫我一声“姐”。
可……到底还是没当好。
妈跟我说过,她和婶婶是亲姐妹。
当年爸和叔叔在村里那头“找娘子”,哪有什么对不对眼?
爹娘一句话,俩人就绑一块儿了。
她说那样的日子并不好过。
她盼着我,能找个自己中意的。
可我这档子事一出……
“霜啊,妈妈以后……怕也得走你姥姥的老路,逼着你了。别恨妈妈……”妈说这话时,眼圈都红着。可她直到闭眼离开,也没逼过我一次。
我扯着嘴角笑笑点头。
到了七月,就在那小木屋里,妈给我接的生。
孩子“哇”一声哭出来,像撕破了黑夜。
旁边河水哗哗流。
妈让我起个小名,我听着那水声,“小川”两个字就出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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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哭得撕心裂肺,小手乱抓。
我用手背抹掉他脸上的泪,也抹掉自己的,挤出个笑:“傻孩子……都过去了。姐……这不是好好陪着你吗?”我催他快吃面,坨了就真没法吃了。
自己挑了一筷子塞嘴里,什么味儿?
尝不出来,反正不好吃……
瞒着他,是怕那层皮揭开了,他就不要我了。现在……他就算嫌我,我也认。他躲,我就远远跟着。
洗了碗,他坐在沙发上,眼神直勾勾地落在我身上。
我挨着他坐下,手指头无意识地揪着衣角。
他忽然一歪身子,脑袋枕在我腿上。
“还想听你的故事。”他说。这孩子……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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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候奶水足,兴许是小川吃得太少。
满月酒那天,妈抱着小川在人群里,大伙儿都夸她:“身子骨真硬朗!刚生完就下地了!”我站在角落里,眼泪在眶里打转。
就算以后只能是他姐,我也要把妈该给的,一点不少地给他。
后来听爸说,镇上有支医疗队被抓了。搞的什么细胞工程,领头的是个外国人,带着资料跑了。
爸说,小川以后要读书,开销大,等谷子打完,他就出去找活路。妈身子弱,没跟去,在家照顾我和小川。
我就背着小川,跟着妈下地。没人的时候,偷偷撩起衣服喂他,捏捏他的小脸:“小川,叫姐姐呀……”要让他早早记住这个称呼。
妈劝过我,对孩子的执念别太深。可她自己也当过妈,知道那样有多难。末了也只说:“以后……嫁出去了,想了就回来看看……”
小川才两岁多一点,我在胸上抹了鸡胆。
他嘬一口,哭唧唧地,这才断了奶。
我知道,我得走了。
那年刚满十八,一个人进了城。
妈送到村口,一遍遍念叨:“实在不行了就回来!别碰那些!”我自然知道她说的是什么。
家里还有小川和她呢,怎么会去碰那些东西?
先在饭店里洗碗。
老板嫌我慢,再快?
碗沿都挂油,根本洗不干净。
又去洗车,笨手笨脚,没几天就卷铺盖走人。
后来在一家酒店前台,总惦记着请假回去看小川。
那时路不通,来回一趟就得一天。
也没干多久。
我对自己说:苏霜,不能再这样了!
再这样下去,钱肯定一分没存!
咬咬牙,去了H市。
街角有家小花店招人。
老板娘看着和我差不多大,人家已经开店当老板了,我呢?
拖着个见不得光的“妈”的身份,给别人打工。
她让我在后头翻土,教我看花蔫不蔫,闻土辨肥……她就是清卿姐。
后来她总念叨,说是我在她最摇摇晃晃、快要撑不住的时候,让她那口气没散,硬是挺了过来。
用挣的钱买了点小孩的衣服,过节带回家给妈,也看看小川。钱,妈死活不要,让我自己攒着。
小川四岁那年,爸在外头干活出意外没了。
我带小川去领骨灰。
我骗他:“去拿个古董。”他小,不懂生死。
知道了真相,趴我怀里哭了一小会,就睡过去了。
爸走了,家里的担子全到我肩上。白天在花店翻土,晚上便利店收银,脚底板像钉在了这两条道上。
二十三岁那年,清卿姐她哥秦清衡找来了。他说,第一眼就看上了我,给他生个孩子就行。我不肯。舍不得小川。
他就总借着看“妹妹”,一趟趟来店里。
清卿姐也开始撮合。
后来清卿姐不在,他摊了牌:“你家那生病的妈,那要念书的弟……跟我,药钱、学费,全包了。你也用不着这么拼死拼活。”
像笔买卖。我也不年轻了,再舍不得小川,可早晚都要离开。点了头。
新婚夜,我缩在床上等,无声眼泪把枕头洇湿了一小块。
他躺过来,没碰我,只说:“过两天跟我出去一趟。”结果是去了一家医院。
他话里带着些威胁:“听我的话就行,想想你妈和你弟。”
那根又长又凉的针扎进小腹时,墙上贴着“辅助生育简介”的大字。电光火石间,我好像明白了什么……当年那根针,是不是也……
回到家,才发现他很爱喷香水,也不碰我一点。
直到有天撞见他光着,我才看见……她是个女的。
她说她不喜欢男人的身体,为什么?
她没说。
家里让她回来结婚留个继承人,她就想找个好“控制”的。
我?
是挺“合适”的。
要是没后头的事,我大概就这样留在秦家,当个不需要妈的孩子的妈。
孩子刚生下,还没来得及带回去给妈看,她姑姑就撞破了她的秘密。听说,是她姑姑醉酒后想……发现她没那玩意儿。
我也就被轰了出来。
他们说,肚子里出来的也是野种,不认那玻璃管子里的把戏。
后来她觉得对不起我,在S市给了我们母女一套小房子。
她自己出国了。
要能那样过,也不是不行。
没几天,秦家又来人,把孩子硬生生抱走了,扔下一袋子的钱。
说那是他们家的独苗,前头是气糊涂了,让我……忘了那孩子,也别动歪心思,你斗不过。
后来桩桩件件的事都摆在眼前,我才明白,他们说的“斗不过”,是事实。
我又孤零零一个人了。
在郊区瞎走散心,想买朵花送给自己,想想以后怎么办。
推开花店门,柜台后头站着的,是清卿姐。
我们已经好久好久没见过了。
我结婚不久去她家的时候,遇见她男人家暴,那晚在医院她告诉我她哥俩早就没有父母。
她也只偶尔和她哥联系。
他们什么事都要听姑姑的。
甚至是她的那段婚姻。
她是被打了没人理解才跑去H市,我结婚她才跟着回来,可又被那个男人打了……
她离婚后,她姑姑不再管她。
她说她要去旅行,那时我也只在手机里偶尔给她发消息。
她说她有钱不用我和清衡担心。
后来发生的事,她甚至一点都不知道。
我抱着她,把这些天的事,倒了个干净。
她直捶自己:“都怪我!都怪我乱撮合!都怪我没能力……”离开前她又说:“要不……你继续来店里工作?”
前路灰蒙蒙一片,实在辨不清方向,于是我点了点头。
清卿姐店里活轻,钱也给得厚,可我不能总靠她。
求她帮我找了份工作,在一家研究香水的公司。
有空也去清卿姐那儿帮忙。
就这样过了四年,除了带妈去看病,家很少回过——怕看到小川,就不想走了。
直到那天,小川突然打电话来。
我正带妈在H市里看病,话没说完他就挂了。
第二天,他带着哭腔说要我带他去打工。
我心揪着,我们这种人,打工就是卖力气的,能有什么好的?
只当是他手表被收了闹脾气。
给他转学到S市里,哪知道他像离水的鱼,扑腾得那么难受……直到他喝了药,我才知道,从我嫁出家那天起,对他的关心太少了。
那个小时候总粘着我的孩子,转眼间都比我高了。
这些事,我拣着能说的,告诉了他。
吃的苦?
囫囵吞了,说出来怕他难受,也怕自己……撑不住。
就当是给自己提个醒:苏霜,你要挺住。
小川,你要保护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