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再次睁眼,天光灰白。她就在旁边,眼睛清亮,早就醒了。撞上我的视线,又慌得别开,睫毛颤得像受惊的蝴蝶。

“姐姐……怎么跑我床来了?”

她脸埋进我胸口,声音闷得像隔了层暖棉花:“明知……故问。”两只手抵在我心口,指尖蜷着。

这温存,在晨光下显得如此虚假而危险,像裹着糖的砒霜。

下雪了。雪粒拍打在窗户上,细碎又急促。

屋里热气烘得人皮肤发烫,空气里飘着她的味道,甜腻腻的。

她在我怀里,手指无意识地卷着我衣角要往下探,发丝蹭得我下巴直发痒。

像只找到暖巢的猫。

这温暖,这依恋,此刻却烫得我心慌。

就是现在了。糖即将融化,露出底下狰狞的真相。再沉溺下去,我们都将万劫不复。

我猛地坐直,身体绷得像张拉满的弓。怀里骤然一空,她有些茫然地抬眼,嘴角还留着没散尽的笑意。

“怎么了,小川?”声音软糯。

那点软糯烧着我紧绷的神经。

不能再听这声音,不能再看这眼神。

我掀开被子下床,径直走到冰冷的客厅餐桌旁坐下。

寒意瞬间刺透单薄的衣衫,却也让我混乱的脑子清醒了几分。

“有点饿了,想吃饭。”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干哑得不像自己。我需要一点时间,把这把悬在头顶的刀,稳稳地、冷酷地递出去。

贪恋?是的。但贪恋的每一秒,都让接下来的崩塌更显丑陋。

两碗面热气腾腾地放在桌上,白雾呼呼地往上飘。

她嘴角挂着笑,在我对面坐下。看我筷子没动,那笑僵在脸上:“怎么了小川?面……不好吃吗?”

“我妈是谁?”空气凝固。

客厅的微冷像一层无形的铠甲,包裹着我。

我看着她的眼睛,那些演练过无数次的质问,最终凝结成最冰冷、最直接的一句。

她眼皮猛地一垂,长长的睫毛盖下来,把眼窝里的东西捂得严严实实。声音闷闷的:“妈妈……不是走了么?怎么……突然问这个?”

“真死了吗?”

“啪嗒”她把筷子放在碗沿上,手指头伸过来,带着点犹豫,想往我头发上落。声音放得又软又轻,像哄小孩:“没事的,不还有姐姐……”

我目光死死钉在她脸上,不给她一丝闪躲的空间。她深褐色的瞳孔猛地往里一缩!那点强装的镇定,像层薄冰,一下裂了缝。

“你是我妈妈……对吗?”声音冷硬,不带一丝疑问。这不是寻求答案,这是最后的宣判。

时间像被外面寒冷的冰雪冻住了。

她脸上那点残存的笑意,像泼在雪地上的热水,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血色一下从她脸颊褪尽,惨白得像雪。

嘴唇哆嗦着,张了张,没发出一点声音。

眼里的光,像被重锤砸碎的玻璃,哗啦啦散了一地,只剩下空洞的惊恐。

“不是……小川你……”她猛地摇头,发丝甩在脸上,像抽打自己的鞭子,“胡说什么!我是你姐!是你姐!”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濒死的、虚张声势的慌乱。

可那慌乱,太真了。真得容不下半点“姐姐”的假面,真得撕碎了所有伪装。

“实话告诉我。”我逼着自己说出来,声音有些嘶哑,“现在,在我……彻底变成个畜生之前……”

虽然那界限,早就已经模糊不清。

她像被这不温不暖的声音抽干了最后一丝力气,肩膀猛地塌下去,整个人又缩成一团。眼泪毫无预兆地涌出来,大颗大颗砸在她的面碗里。

“……对不起……”声音破碎得不成调,像被风吹断的枯枝,“小川……对不起……妈妈……妈妈对不起你……”

果然……是这样。

那个被血型疑问撬开的缝隙,那个在心底沉浮了许久的可怕猜测……终于被这声“妈妈”证实了。

她不是我的亲姐姐。她是……我的母亲。

这个认知,像一张巨大而陌生的标签,被强行贴在了那个我无比熟悉、无比深爱、唤了二十年“姐姐”的人身上。

我看着眼前这张惨白、布满泪痕、写满惊恐和哀伤的脸——这张我闭着眼睛都能描绘轮廓的脸——此刻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感。

不是愤怒,不是厌恶,是一种深不见底的茫然和无措。

我爱的人,我渴望拥抱、渴望守护的人,她的身份,在我眼前瞬间被颠覆了。

姐姐?妈妈?这两个词在我脑海里疯狂撕扯,像两股无法融合的电流,碰撞出令人晕眩的火花。

我需要时间……我需要一点空间……让这颗被砸得嗡嗡作响的脑袋冷静下来……让这混乱到极点的认知慢慢沉淀……让我能重新……重新去“看见”她……

身体被无形的潮水推动,我摇晃着站起,椅子腿刮地的声音刺耳。视线茫然扫过她绞紧的手指,落向紧闭的门——门外是冰冷的风雪。

不是逃离她……是逃离眼前这令人窒息的对峙……逃离这瞬间将我熟悉的世界彻底扭曲的现实……我需要一点冰冷的空气……一点独自喘息的空间……去消化这个颠覆了我全部认知、却又隐隐在意料之中的真相……

我太爱她了。

可此刻,这份爱却像被困在了迷宫里,找不到出口,撞得头破血流。

我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情感,去面对眼前这个既是“姐姐”又是“妈妈”的人……

脚步有些虚浮地挪到门边。手指触碰到冰冷的金属门把手,那寒意让我微微一颤。

拧开它……走出去……让风雪吹一吹我这颗快要烧起来的、混乱不堪的心……

让我能在无人处,对着漫天飞雪,无声地质问命运:为什么要这样安排?为什么要让我以这样的方式去爱她?又让我以这样的方式知道?

“小川……”她也站了起来,仿佛下一刻就会跟着我冲出门。

就在指尖微微发力,即将拧动锁舌的瞬间——一个清晰得令人心碎的画面闯入脑海:她一定会追出来!

穿着那身单薄的睡衣,赤着脚,像一片没有重量的叶子,不管不顾地扑进这刺骨的严寒里!

风雪会瞬间裹住她单薄的身体,冻得她瑟瑟发抖,嘴唇发紫……泪水会刚涌出眼眶就凝结成冰珠……她会在风雪中绝望地呼喊我的名字,声音支离破碎……

光是想象她赤着脚踩在深雪里,冻得通红的脚踝上,还挂着我送的那条细细的、闪着微弱银光的脚链……心脏就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紧。

苏霜……你这个傻子!

无声的呐喊堵在喉咙里。

那股想要暂时抽身、寻求片刻冷静的冲动,像被戳破的气球,迅速地瘪了下去。

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沉甸甸的无力感,以及一种……几乎要将我淹没的、刀割般的心疼。

我真的真的爱她啊……这份爱,早已超越了任何称谓,融入了生命本身。

即使在这一刻,即使身份的天翻地覆让我茫然无措……我依然……无法忍受看到她因我而痛苦,因我而受伤。

哪怕一分一毫。

走?

我又能走到哪里去?

风雪能冻僵我的身体,能冷却我混乱的思绪片刻,却无法冻结我心底那片为她燃烧的、早已燎原的爱火……也无法解答我此刻的迷茫。

我需要时间,但或许……这时间只能在她身边,在这片刚刚被真相撕裂的狼藉中……

最终,那点支撑着我离开的力量,还是被更深沉的爱意和不忍抽走。

手指,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和无法言说的妥协,极其缓慢地从那个冰冷的门把手上滑落下来。

像一个耗尽气力的旅人,我沉重地、缓慢地转身,挪回桌边,无力地倚靠着冰冷的桌沿,低垂着头,避开了她那双盛满惊惶、痛苦和关切的眼眸。

最终,不知道说什么,还是坐了下来。

她也跟着坐了下来。

那个本该嵌在“妈妈”这个称呼底下的骨血。

为什么……为什么偏偏要披上“姐姐”这层最温暖也最残酷的伪装?

把我们都困在了这爱与更高伦理、亲情与渴望交织的无边迷宫里?

而我,需要多久……才能在这迷宫里,重新找到定位她的坐标?

又该如何安放这份早已深入骨髓、无法剥离的爱?

我抬起眼皮,撞进她眼里。

那里面翻涌着太多东西,疼惜、愧疚、无奈,像化不开的浓雾与暴雪。

最终只化作一声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叹息:“小川……妈妈……”

“那为什么还要……嫁人?”我的声音哽在喉咙里,又涩又哑,“我就……不能光明正大地跟着你吗?”

她眼圈瞬间红了,像被水洇开的胭脂,急忙摇头:“不是的,小川,千万别这么想!”她冰凉的手指急切地复上我的手背,微微发颤,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努力想稳住,“那时候……我一个人,实在撑不起你和妈妈……不对是奶奶两片天……”眼泪又无声地滑落掉进凉透的面汤里,漾开小小的涟漪。

“我……是想给我们家,挣条宽点的路走……一个人……太难了……”

那些年她深陷的眼窝、蜡黄的脸、被生活压弯的脊背,我都刻在脑子里。

她肩膀无力地垂下来,仿佛那看不见的担子又压了上来:“你爷爷……走得太急太突然了……”她抬手抹了抹脸上的泪痕,“家里的顶梁柱一下就没了……奶奶病着只能靠着我这双手……”她声音低下去,满是愧疚,“妈妈也是肉长的……”

“那我爸呢?”心底那个黑洞一样的疑问,终究还是冲了出来,“他就……不要我们了?”

她抬起泪眼,深深地看着我,那眼神只有对我的心疼:“小川……你没有爸爸。”她吸了口气,双手更紧地包住我的手,仿佛想传递某种力量,“你的到来……是妈妈生命里的一场意外。但绝不是你想的那种!那个人……妈妈也从没见过。”她声音很轻,却很坚定,“你要信妈妈……这是真的。”

猜你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