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始在意镜子里的自己。
头发是不是太乱?
这件T恤是不是洗得发白了?
下巴的胡茬该刮了。
外人看来或许毫无变化,但我总觉得不够,离那个能稳稳接住她、给她幸福的身影,还差着一大截。
一种隐秘的焦虑,在心底悄然滋生。
一天晚上,视频刚接通,她的表情就有点古怪,欲言又止。
“小川,”她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试探,“你……床底下那个盒子,要不要我寄过去给你?”
“什么东西呀?姐姐。”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还叫姐姐,”她抿嘴笑了笑,那笑容有点飘忽,“叫姐姐也挺好……就是……那个……”
“到底是什么呀?姐姐。”我追问,心里隐隐划过一丝不祥。
她挂了。
马上一张照片弹了出来。
好像早有准备。
光线有点暗,但足够清晰——一个印着性感动漫女角色的纸盒,盒盖半开着,露出里面形状暧昧的硅胶……
记得是我高一那年好像看了一场“活春宫”,鬼使神差网购的,藏在床底最深处。
网上吹得天花乱坠,我用过几次,只觉得冰凉滑腻,索然无味,即使有加热,也像个拙劣的玩笑。
后来搬家回S市里,它被我胡乱塞进某个袋子,放哪自己都忘了。
此刻,它赤裸裸地躺在屏幕中央,像一个迟到的、无声的嘲讽。
空气凝固了。
手机屏幕的光映着我瞬间僵住的脸。
一股热气从脚下直冲上头顶,耳朵里嗡嗡作响,仿佛听到血液奔流。
羞耻感瞬间缠紧了我的全身。
“……”手指在冰冷的屏幕上停了几秒,才艰难地敲出几个字:“姐姐,那个……你扔了吧。”
屏幕那头沉默了几秒,对话框才跳出一个字:
“哦。”
那点尴尬很快被日常的暖流冲淡。
直到那个下午,“人体科学”公选课。
阶梯教室里,教授的声音像催眠曲。
机械地讲着PPT上的遗传图,突然飘来一句:“没选生物的同学可能不知道……血型遗传是个简单明了的孟德尔性状,比如父母都是O型,子女只能是O型……”
我正在抄写明天的实验报告。笔尖一下顿在纸上,留下一个浓重的墨点。
记忆像被这些话撬开一道缝。
高中生物课讲了遗传,我回家好奇,随口问姐姐她的血型。
她正洗着菜,头也没抬:“O型吧。”我的是B型。
妈妈也是O型。
那么爸爸……他离开得太早,没有病历,也没有只言片语留下。
我问姐姐爸爸的血型。
她的手停了一下,眼睫低垂:“好像是……A型吧?”
“不对吧姐姐?”我刚学完基因型,拿起纸笔兴致勃勃地分析,“你和妈妈都是O型,是ii基因。我又是B型,那只能是IBi。爸爸要给我一个IB基因,那他只能也是IBi,所以肯定是B型血啊!才不可能是A型呢。”
她手里的菜叶掉回了盆里,指尖沾着水珠。
抬起头看我时,脸色似乎白了一瞬,声音有点发紧,带着一种陌生的颤抖:“啊……那、那可能是姐姐记错了……嗯,爸爸……是B型,对,是B型……”
当时只归咎于爸的旧事掀起了她心底的惊涛,冲得她记忆都模糊不清了。
基因突变?
概率太小,一闪念就丢开了。
可现在,教授那轻描淡写的话,激起记忆深水的涟漪却带着惊心动魄的回响。
这些年,她为我做的一切,走马灯似的在眼前闪过:初中时风雨无阻接送的身影,饭桌上永远挑给我最喜欢吃的肉,高考前夜放在我书桌边温好的牛奶,还有病床上那个紧紧抱着我、说“姐姐在”的怀抱……那份细致入微的关切,早已超越了一个姐姐的范畴,更像一种……近乎本能的守护。
妈妈的身影在记忆里反而模糊得像褪色的照片,那些本该由母亲操持的冷暖饥饱、喜怒哀乐,桩桩件件,都是姐姐的影子。
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照在桌上,有点晃眼。看着实验报告上那个突兀的墨点,一个冰冷又滚烫的念头无声地缠绕上来,越收越紧:
姐姐……她真的是我的亲姐姐吗?
初中时那些模糊的疑问——为什么妈妈对我的事总显得心不在焉,为什么姐姐扛起了本不该属于她的重担,为什么她的“光照”几乎遮蔽了母亲的存在——此刻都像散落的珠子,被这根血型的线串了起来。
我心底那点怀疑,越来越沉,越来越硌人……
教学楼门前那排银杏,叶子从油绿被熬成焦黄,最后沙沙地往下掉。
落光了,等那些落叶也烂了,没人拍照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枝桠,像一片阴森的钢筋森林,硬邦邦地切割着灰色的、压得人喘不过气的天。
越临近期末周我与她通话就越少。什么时候考完试回去也没说清。我需要一个没有缓冲的、直面她的机会。看清她最真实的第一反应。
雪,开始往下落。细碎的小花,沾地就化,只留下个深色的湿印,转眼又被冷飕飕的风舔得干干净净。什么也留不住。
考试结束铃一响,心早就飞出了考场。
行李箱轮子碾过站台,像碾着我那点迫不及待。
到家楼下门口,天已黑透了,路灯把影子拖得又细又长。
抬手叩门,木板闷响。
“谁呀?”门缝里漏出她温柔的声音。
“你男人。”
门开了条缝,她半张脸挤出来,眼睛慌慌张张往黑夜里扫。“乱说什么呢!快进来!”声音压得很低。
我刚把箱子拖进屋,门板“哐当”一声就被她顶死。她转过身,手指头绞着衣角,“冷不冷?饿不饿?回来也不说一声……没给你留饭。”
“不冷。饿,”我胳膊一伸,把她拉进怀里,她的身体柔软而熟悉,带着温暖的幽香。
这怀抱像一个避风港,瞬间就将门外带进来的风雪寒意和心底那块沉甸甸的石头都隔绝在外。
那些准备好的质问、那些尖锐的疑团,在这久违的贴近中,悄无声息地融化成一片混沌的暖流。
“但……不吃饭也行。吃别的。”话出口,带着点连自己都厌恶的不正经,却更像是在这虚假的温存里寻求一个支点。
她明显一僵,随即又软下来,声音打着飘,耳根有些红:“那……那给你下碗面……”
“好。”我松开手。
怀里骤然空落,冷意重新侵袭。
心底那点好不容易被捂软的疑虑,不安地动了一下。
不行,不能这样。
我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不去看她泛红的耳廓和低垂的脖颈。
她背对着我煮面,腰肢在水汽里轻轻晃动。
锅里白气“噗噗”顶锅盖,面条在沸水里翻腾。
这熟悉的烟火气,这小小的厨房,像一张温柔的网,再次无声地笼罩下来。
我坐在桌边,看着她的背影。
那些尖锐的问题,怎么也说不出口。
仿佛一开口,这摇摇欲坠的平静就会彻底碎裂。
两个煎蛋,焦黄油亮,卧在碗底像两轮小太阳。端上桌,她那碗吃了一半的米饭,早已变冷孤零零放在桌上。
“分着吃吧。”我把热面拨拉一半到她碗里,又扒了一大半冷饭进我碗里。
“小川!凉饭伤身体……”她伸手拦,被我挡开。
“怎么?你想吃独食?舍不得这口凉的饭啊?”我咧嘴。舀起温热的面汤,浇在她碗里。
她瞪我一眼,又绷不住,摇着头:“小川……真的长大了,不听姐姐话了。”
那笑容,那语气,带着一如既往的纵容和宠溺,瞬间瓦解了我刚刚凝聚起来的一丝决心。
这“姐姐”的角色,她演得太真,这“温馨”的假象,太诱人沉溺。
那碗混着冷饭的面,竟也吃出一股股暖意。
质问?
何必急于一时?
或许……或许真是我想多了?
血型……也许就是记错了?
这个念头在疲惫和贪恋的土壤里悄然滋生。
身体深处的倦怠,此刻成了最好的逃避理由。
吃完,她站起身:“我去洗澡。你先去房间……”声音轻柔,带着关切和些许害怕。
“嗯。”我应着,几乎是带着一种解脱般的顺从,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手指习惯性地捻过床单——触感不太对。
那布料又软又滑,带着她身上那股淡淡的清香,干净而温暖。
这个无声的、体贴的举动,像一只温柔的手,轻轻拂过我紧绷的心弦。她总是这样,细致入微。这“姐姐”的关怀,此刻成了最有效的催眠剂。
我甚至没有力气去深想这换床单背后的暗示,也不愿去想。
浴室传来哗哗的水声,像一层朦胧的白噪音。
连日突击考试和归途的疲惫,如同沉重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最后一点清醒的意识。
那些尖锐的怀疑,那些必须面对的真相,在沉沉的睡意面前,都变得模糊而遥远,最终被拖入一片温暖而黑暗的虚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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