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住校后,空气像凝固的石膏,吸进肺里都沉甸甸的。可久了也习惯了。
“小霜,你干嘛活得这么累。”清卿姐的声音从电话里钻出来,“找个男友,透透气?”
“那你呢?就光催我?”
“啧,不识好人心……算了,要不跟我出去散散心?”
“小川要有人照顾。”
“小川小川!他是你肚子里出来的亲儿子?连喘口气都不会了……”电话断了忙音。
没尝过情爱那口蜜糖又怎样?我这辈子,只要小川好好的,就够了。
我和他的日子,像夏天傍晚掠过脖颈的那一丝风,抓不住。
像水面上被日头晒化的粼光,一眨眼就没了。
像老树皮底下拱出的一星绿芽,悄没声儿。
像日头快沉时飞过楼顶的鸟影子,扑棱一下就不见。
静就静吧,这点碎渣子似的暖,也够了。
也是那会儿,虽只是一瞬。
对他产生了不一样的情。
那点异样,像丢进深潭的石子,咕咚一声,沉下去,隔了老长老长的时间,才又翻起浑浊的泥。
我没读过高中,课本上那些弯弯绕绕的东西,教不了他。头一个学期,他成绩单上写满了老师的表扬,我也没硬往他脑壳里塞补习班。
日子就这么熬着,我和他,一直卡在姐弟和母子的夹缝里。
他高三那年春节,回S市里过的。舅妈的电话追命似的响:“小霜啊,该找个主儿了!”我又拿小川当盾牌搪塞过去。
高考完,搬回市里。
舅妈的声音又黏上来:“这下小川毕业了,你总没话说了吧?”喉咙里像堵了东西,吐不出,咽不下。
这些年,眼里没装进过哪个男人。
算了,就当歇口气,清卿姐说得对,我快被榨成人干了。
去就去吧,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不想让小川闻着味。
妈医院里那句话,这些年我一直想我该怎么退?现在我知道了,再离开他是最合适的……
所以结了也好。像给船找个锚,兴许还能给小川多挣块浮板。
我翻出压箱底那件黑礼服,料子冰凉,贴着皮肤往下滑。
买来这些年,只在镜子前偷穿过,像个见不得光的贼。
最后一次了。
我想拉他看看火烧云,趁我这层“姐”的皮还没彻底扒下来。
没想到,他把天捅了个大洞。
他说他喜欢我。
喜欢的是我!是他“姐姐”!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窜上头顶。失望像刀,割我自己,也割他。我教了他快五年,就教出这么个结果?骨头里都往外渗着冷。
我当没听见。
话像薄冰砸在地上,摔得稀碎。
拒绝的刀子,钝得割不开皮肉,却能闷死心。
回去的路上,我把自己冻成一块冰。
答应好的晚饭,灶台也冷得像口枯井。
恨我吧,恨透了才好。
我们是骨血里长出的藤蔓,缠死了也开不出别的花。
我是他蒙在鼓里的亲妈,他是该去摘天上月亮的年纪。
好女孩多的是,鲜亮得像刚掐下来的花朵。
晚上,那点寒气突然变成烧红的碳,烫得我坐立不安。
小川……那根悬命的细线……会不会又断了?
他要是……他要是因为这个再往死里跳……我也跟着去!
念头一起,人已经扑到他门前。
手攥住冰凉的门把,才想起里面早落了锁。
耳朵死死贴在门板上,听见里面传来均匀的呼吸,悬着的心才“咚”一声砸回腔子里。
可就是睡不着。我摸黑到厨房,拧开水龙头,接了杯冷水,就着水吞下几颗安眠药,药片像冰凉的石头滑进喉咙。
第二天快中午,阳光像针,扎得眼睛疼。
房间纹丝未动,跟我昨晚睡觉前一模一样。
一股说不清的失落像脏水漫上来。
我狠狠抽了自己一耳光:“苏霜,你真恶心!”
扭头看见他房门大敞,心猛地一沉。
我疯了似的扑进他房间,像饿疯的野狗在垃圾堆里刨食。抽屉拉开,柜门撞开,被子掀开……没有!哪里都没有!冷汗瞬间浸透后背。
“苏霜!你个混蛋!非把小川逼到绝路吗?!”我听见自己喉咙里挤出的诅咒。
手指抖得像风中的枯叶,点开他的头像。还好,没拉黑。信息发过去,石沉大海。直到屏幕亮起,一行字跳出来:
“我回家了。”
家?这里……不是他的家?
我闷得喘不上气。真失败……也是,刚被捅了一刀的人,谁愿意跟凶手挤一个屋檐?
眼泪还没出来,人已经动了。
胡乱把地上的狼藉踢开,刚出去又哭着回来收拾。
最后抓起车钥匙冲出门。
发动机轰鸣着,像头暴躁的困兽。
接他回来!
他要什么都行!
只要他……还肯要。
车子在回村的路上颠簸。远远看见个影子,在暮色里晃。是他!蹬着辆自行车,车屁股后面连个鬼火似的尾灯都没有。他就这么想……离开我?
到家。他坐在那里,才一天功夫,背脊好像挺直了些,下巴绷着,眼神沉得像潭死水。陌生的硬气。
我喉咙发紧,像塞满了滚烫的沙石,一个字也挤不出来。
桌上摆着菜。饿得前胸贴后背,刚拿起筷子想戳块肉。手腕猛地一紧!像被铁钳夹住。
心口那点残存的火星一下灭了。完了……他恨死了我,连口饭都不让碰了!还谈什么回去……
万幸,那只是虚惊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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