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那几个字卡在嗓子眼,像鱼刺。

不敢问,怕一挑破,就看见他眼底那层更脆的薄冰碎了。

那晚,我缩在他病床上,医院的味混着他身上的药气,冷飕飕往骨头缝里钻。

只有把他抱在怀里,那点温热才像快烧尽的炭,把我拉进了黑沉沉的梦里。

梦里头,他是那个“省心”的弟弟。

我贪恋这假象,像贪恋寒冬腊月窗缝里透进的一线日头。

梦里那顿庆功宴的酒,又稠又辣,灌得人喉咙发烫。

合同纸上的签名,像烙铁印在脑门上,挪不开脚。

等深夜推开家门,屋里还是静得像口枯井,冷气直扑脸。

第二天放假,日头把窗帘都晒透了,他还没动静。

推开那扇薄门——他带着笑躺着,安安静静……

猛地被他拥抱惊醒。

心口像被重锤砸了一下,震得五脏六腑都错了位。

我死命回抱住,汗湿的皮肉底下,他瘦小的身体硌得我生疼。

幸好……幸好没像梦里那样。

幸好母子连心,让我感受到了他的危险……

是的,小川是我快十六岁那年落下的肉。

可这层皮,我得裹一辈子。

妈妈把他捂在自己名下,像捂着一块刚出炉的烫物。

我懂,那是油锅里唯一能捞人的方法。

他问,梦里头怎么老喊“别离开妈妈”?我喉咙一紧,像被无形的东西封住了声带。胡乱搪塞过去,后背的冷汗早把衣服黏在皮肉上。

出院后第一天的傍晚。

他说想自己出去透口气。

我嘴上应着,脚跟却像生了根,影子似的在他身后十几步远。

夕阳把影子拉得又细又长,风卷着废纸片打旋。

我怕,怕他一拐弯又消失在哪个黑洞洞的巷口,趁我不注意又……

连着几晚,我都挤进他那张床。他没反对。只有等他呼吸变得沉重而均匀,我才敢把他死死扣在胸前,像护着一块随时会崩裂的东西。

我不敢睡实,怕他出事,也怕梦里头这张嘴把烂在肚子里的陈年旧账全倒出来。

他要是知道……要是知道我这“姐姐”的壳子底下,塞着个早该烂透的亲妈妈……我不敢想。

恨?怕是最轻的了。雪地里丢下小狼崽的母狼,也没这么脏。

等转学证明那几天,他眉宇间终于透出些微光亮,话也像解冻的溪水,断断续续地淌出几句。

那天夜里,卧室顶灯洒下清冷的光,映得他一脸的薄霜。

我的目光,紧紧锁住他被子外的那双手臂,如同锁住枯荷茎秆上最后两片簌簌的叶,仿佛一阵风过,就会从掌心飘零。

“都告诉姐姐,好吗?”我抱住他,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

我绷紧了全身的筋肉,准备迎接一场泥石流。他要是炸了,我就死死锁住,用这身骨头当沙袋,砸碎了也认。之后不再提起。

可他没炸。

他像讲个街边听来的烂笑话,把那些年受的腌臜气一件件往外掏。

说到看我累得像条搁浅的鱼,心口就绞着疼;说到端午那晚,他在黑屋子里等到桌上的粽子都凉了……我听着,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里。

疼,剜心的疼。

可里头又渗着一丝见不得光的甜——这冰窟窿里,总算还有个人,肯为我这口枯井舀半瓢浑水。

我记得那阵子公司像台发疯的机器,任务排得密不透风。加上终审落定,连见她一面也成了奢望。酒液渐渐锈住了神经。

端午那天,签下个大家伙。

庆功宴的酒桌油光锃亮,杯子碰得叮当乱响,他们说我头功。

我喉咙里堵着答应他的“回家”,屁股却像被胶水黏在椅子上。

等灌了一肚子酒摸黑回去,推开门,那盏小夜灯还死撑着一点豆大的光。

我哪知道,那点光,几乎每夜都熬得灯丝发红……

后来搬回县城,租了个小房子。

他瞧着稳当些了,我就不再挤他那张床。

可半夜总光脚溜进他屋,手指头探到他鼻尖底下,感觉那点微弱的气儿还在,胸口那口气才敢吐出来。

趁他上课,我便去搬动那些冰冷的铁块。

生怕再有一次,又连他坠落的份量都托不起。

我知道这像给鸟笼焊上钢筋,箍得太死。可这万丈悬崖边上,除了死死抓住手里这根藤,我还能往哪使劲?

那阵子,他迷上剪纸了。

作业、草稿纸屑洒了一地,剪刀寒光闪闪。

清卿姐说,那可能是发泄的一种方式。

我盯得更死。

眼珠子恨不得黏在他后背上。

我想让他休学,像把一株病秧子连盆端进温室。

可他摇头,眼神倔得像石缝里钻出来的草。

我只能把学校那点指望,像撒盐似的撒在他班主任耳朵里。

每天收拾他剪下的碎纸片,红的像结痂的血,白的像碾碎的骨头渣。

有时候还混着摔裂的瓷碗片,边沿锋利得能割断东西。

还得顾着家里那株要病倒的树。

日子久了,我自己也像块被榨干水分的抹布,皱巴巴地摊着。累。想放弃。

可一闭眼,就看见他小时候在田里疯跑的样子,脸蛋红扑扑,笑声脆得像刚敲碎的冰糖。不行。我是他妈。这烂摊子,跪着也得收拾完。

直到那天。

推开厨房门,他背对着我,坐在冰凉的水泥地上。

手里捏着个抠空了的药板,锡纸皮撕得稀烂。

脚边散落着白的黄的蓝的药片,像一地彩色的纽扣。

他正一片一片往嘴里送,像在嚼一把干硬的砂子。

那一刻,我全身的力气突然被抽空了,软绵绵地瘫在门框上。

冰凉的瓷砖硌着头。

我甚至抬不起胳膊。

眼泪无声地往下淌,流进嘴角,又咸又涩。

一个念头像毒蛇吐信:“要是这能让他从此彻底快乐……要是这能让他解脱……算了。小川,算了。对不起。我不挡你了。妈妈欠你的,下辈子……下辈子一定还你。”

后来我自己都记不清,当时怎么就那么想了。

我问清卿姐,我没扑上去抢那药片,是不是畜生?

电话里,她的声音平静如水,没有一丝波澜:“是对的。就算他是你弟,你该做的都已经做了。总不能把自己也填进去。不拦着……兴许对他,真是个了断。”

是吗?当个“姐姐”,这话听着像硬邦邦的道理。可当个妈呢?当妈的,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孩子往火坑里跳吗?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是个烂到根的妈。小的那个拿我当阿姨,大的这个……被我养成了一株长在悬崖边的毒草。

再后来去市里那间白得瘆人的医院,我才明白,那会儿是跌进了天亮前最深的墨缸里。

我恨我自己,恨得牙床都咬出了血。

那念头,像把生了锈的钝剪刀,在我心口上来回铰。

不管我之后怎么做,都对不起那天地上那个,我身上的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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