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生活像松了发条的钟。
大课动辄两小时,后半程眼皮总在和手机屏幕打架。
高中时能熬到后半夜聊天,清晨六点照样生龙活虎。
如今十二点躺下,七点的闹钟响了又响,身体却沉得像灌了铅。
大概是一个人住,没了约束,日子也过得有些潦草起来。
姐姐生日那晚,月亮又大又圆,像个银盘挂在操场上方。
偶尔有飞机闪着红点,慢悠悠地划过。
想起几年前她第一个有人记起的生日,我送的那条细细的脚链,想起老家门前的花草,想起所有与她有关的温热与酸涩……情绪像涨潮的海水。
我点开手机,最终也只发了句:“姐姐生日快乐。”
视频通话的铃声几乎立刻响起。
屏幕里,她笑面如花,背景是家里熟悉的灯光。
她兴致勃勃地举着手机,带我看窗台那几盆绿植。
“这盆你赖床死活不肯种,差点枯死……那盆,那时你忘了浇水,叶子都黄了……”
……
国庆的票比金子还难抢。
我也不想她折腾,干脆说不回去了。
国庆当天下午,我打算去旁边医院做会儿义工。
刚走到校门口,心脏毫无预兆地猛跳了几下。
抬眼望去,人流中,那个身影像自带光芒——是姐姐!
清卿姐笑盈盈地也站在她旁边。
我们在校园的湖边散步,垂柳拂过水面。姐姐指着郁郁葱葱的树木,笑着说这里绿化真好。清卿姐补充说她们出差路过,顺道来看看我。
“你们……要留多久?”
“怎么,小川不欢迎我呀?”清卿姐打趣道,眼睛弯成月牙。
“才没!就问问……”我脸有点热。
“明天晚上走。”姐姐替我解了围,目光温和。
晚饭选在学校后街的小馆子。
在清卿姐的怂恿下,我试探着开了罐啤酒。
姐姐没拦,只淡淡说了句:“是长大了,但也少喝点。”可才灌下去小半罐,脑袋就晕乎乎地发沉。
“小川,学校里有没有谈女朋友呀?”
“有没有喜欢的女孩?”
“你这条件,去隔壁师范学校找找嘛!”
“要不要介绍几个漂亮的高中妹妹给你认识?”
清卿姐的问题连珠炮似的砸过来。
我含糊地应着“没有没有”。
直到最后一个问题,姐姐终于听不下去,筷子轻轻一放:“清卿姐!别教坏他。”语气里带着点嗔怪。
第二天,我们登上了那座被无数古诗吟咏过的名楼。
台阶被磨得光滑,栏杆是新刷的漆,游人摩肩接踵。
站在高处,只觉风声猎猎,吹得人衣衫鼓胀。
古人的那份苍茫或孤寂?半点也感受不到。也许当年题诗的人,根本没想那么多,只是登高望远,随口一叹。
接近傍晚准备送她们去最近的地铁站。
清卿姐突然一拍脑门,说落了东西在酒店,匆匆折返,约好姐姐高铁站汇合。
只剩下我和姐姐,沿着江边的小道慢慢走。
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一前一后,中间隔着不远不近、恰如其分的距离。
她小跑着到路边小摊,买了两碗冰凉粉回来。递给我时,晚风扬起她的袖口,一截细细的红绳赫然系在她纤细的手腕上。
老家有个说法,戴红绳,要么是丢了魂要“系”住,要么……是订了亲。心像被什么东西轻轻蜇了一下。
幸好……幸好在这之前我没再说什么。她早已有了自己的方向。再打扰,就真不是人了。
我们在河边的石凳上坐下。
夕阳熔金,洒在对岸攒动的人头和缓缓驶过的货船上,水面碎金跳跃。
沉默像一层薄纱笼罩着我们,只有江水汩汩流淌。
直到天边的红霞烧得只剩下一线残阳,她才站起身。
“姐姐……该走了。”她看着我,眼神像蒙着水汽的深潭,“一定照顾好自己。”
“嗯,会的。”我点头。
我知道,这句嘱咐里,同样藏着更深的东西。
她转身走向地铁站的方向。
我也调头,沿着河岸慢慢往回走。
晚风拂过脸颊,带着熟悉的、令人心安的凉意。
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又退回到那个表白心迹的傍晚,一样的夕阳,一样的风……
我张开手,像是要拥抱这晚风和回忆。
远处,一对小情侣在河边的秋千上忘情地拥吻。
我无意识地踢飞了一颗小石子,“扑棱棱”惊起芦苇丛里几只水鸟。
更远处,城市的高楼次第亮起璀璨的灯带,光河倾泻而下。
那流动的光瀑里,仿佛映着我和她的点点滴滴,从懵懂童年到此刻离别……最终,都化作了脚下河面上细碎的、跳跃的微光,随波逐流,终至不见。
胸腔里那块沉甸甸的东西,忽然间就松动了,消散了。
原来“失去”并不总伴随着撕裂的痛楚。
它也可以是这样,带着一点酸涩,一点释然,甚至……一丝奇异的轻松。
也许只是因为,她是我的姐姐。
从今往后,我就安安分分,做她的弟弟吧。
可从未拥有,又何谈失去呢? 我笑了笑。
河风带着傍晚的凉意拂过,胸腔里那片刚刚松动的释然还未沉淀。
突然——一双手臂从背后环了上来,带着我无比熟悉的、混合着江面和淡淡幽香的气息。
那双为我做过无数顿饭的手,此刻紧紧抱住了我的腰。
紧接着,一片温热轻轻贴上了我的后背,是她侧脸的轮廓。
那触感像一道微弱电流,瞬间击穿了我刚刚筑起的堤坝。
“小川……”她的声音闷闷的,带着颤抖,直接撞进我的耳膜,“……姐姐真的好喜欢你!”她的手臂收得更紧,仿佛要将我嵌进身体里,“虽然……我答应过你要做回姐弟,可直到现在——我才发现我根本做不到!”每一个字都像从胸腔深处艰难地挤出来,带着灼人的热,“你愿意……今后都陪同我一起吗?”
刚才那看似寂灭的灰烬,被她这滚烫的风一吹,“轰”地一声,死灰复燃,烈焰燎原。喉咙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最后那句话,几乎是气声,微弱得快要被晚风吹散,带着孤注一掷后的虚弱。我想转身,她却像受惊的藤蔓,缠绕得更紧。
我轻轻拍了拍她冰凉的手背,那禁锢才稍稍松开。转过身,她却猛地低下头,额头几乎抵在我的胸口,像只头埋进羽毛里的鸟。
“小川,对不起……”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肩膀微微耸动,“姐姐就是……忍不住……”她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压下所有翻涌的情绪,“你先别说话……回去之后,我会调整好的……就只做你的姐姐……”
她以为这是拒绝吗?这笨拙的退缩刺进心里。我一把抓住她垂落的手腕,冰凉,带着细微的战栗。她明显僵了一下。
“我一直爱你!”声音冲出喉咙,带着自己也未料到的嘶哑,“我不要你只做我的姐姐!”
“骗人……”她猛地摇头,泪水终于从低垂的眼睫下滚落,砸在我胸前的衣料上,“你刚才明明……”
“姐姐,”我用力攥紧她冰凉的手指,指尖能感觉到她脉搏的狂跳,还有不知是她沁出的冷汗还是我的湿濡,“我没有骗你。”
视线瞬间模糊,眼角的泪不受控制地滑落。
不需要更多言语,我们像两株被狂风扯向彼此的藤蔓,狠狠撞进对方的怀里,紧紧相拥。
力道之大,勒得骨骼都在隐隐发痛,却只想把对方揉进自己的骨血。
时间在河风里凝滞,只有彼此擂鼓般的心跳在胸腔里共鸣。
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仰起脸,带着泪痕的嘴唇带着孤勇,生涩地印上我的。
那触感柔软而冰凉,带着泪水的咸涩。
就在我本能地想要加深这个吻时,她却猛地向后一退,脸颊瞬间飞起两片火烧云。
“那个……”她慌乱地别开视线,手指无措地绞着衣角,声音细若蚊呐,“我要…要抓紧去高铁站了,清卿姐该等急了……”她深吸一口气,努力找回一点姐姐的腔调,“还有…别…别荒废了学习……”
瞬间的失落和更汹涌的甜蜜在胸腔里冲撞,我有些发懵,只能下意识地抬手抓了抓后脑勺:“……哦。”
她一步三回头,身影在暮色渐合的路上越来越小,最终被地铁口涌动的人潮吞没。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屏幕亮起,是她发来的信息:“快回去吧,这次姐姐不会回来咯,别傻站那了”
指尖悬在屏幕上,紧接着又跳出第二条:“还有,姐姐在家等你”
一股又酸又涨的热流猛地冲上鼻腔和眼眶,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向上弯起。
她总是这样,在最汹涌的情绪后,塞给你一颗裹着糖衣的定心丸。
幸好……幸好那一刻的优柔寡断没有让我彻底松开手。
能再次拥抱她,能听到那句“在家等你”,这就已经足够了。
河对岸的灯火次第亮起,像一片坠落的星河,映照着心底重新燃起的、滚烫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