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的夏天,空气黏得能拧出水。
姐姐在超市找了份兼职,收银台一站就是大半天。
我偶尔跟去,在河边的柳荫下看老大野下棋,棋子砸在石板上的脆响混着蝉鸣,或者干脆蜷在姐姐那辆车的后座打盹。
十七岁,方向盘摸得熟,驾照却像天边的云,够不着。
录取通知书寄到时,信封硬邦邦的,带着点油墨味。
一所中游的“985”,名字响亮,只是“化学”两个字像块冷铁砸在心上——传说中的天坑。
姐姐眉眼弯弯,说要办升学宴。
怕她忙,我跳起来反对。
最终,饭桌上只多了叔叔一家几口人。
村口那棵栗子树下,总有目光黏在姐姐背上,夹杂着嘀咕:“考上了一本,酒席都不办?啧啧……”那些眼神,像细密的针。
于是姐姐再让我回S市时没再拒绝。
我是村里头个一本线。自然也是头一个“985”。高中排名上白纸黑字也进了前十。
手机嗡嗡震个不停,祝福短信挤满了屏幕,银行卡里不时跳出数字,一笔笔资助和奖金。
原来“万众瞩目”是这种感觉,轻飘飘的,又有些烫手。
我想转给姐姐,她手指蜷了蜷,又松开屏幕。
“小川应得的,”她声音很轻,“留着……以后读书、找女朋友用。”
S市里的日子像温吞水。
我常跟着姐姐去清卿姐的小店帮忙。
起初清卿姐摆手,后来看我们姐弟俩忙活,嘴角的笑纹就藏不住了。
开学前,她硬塞给我一沓钱,厚实得硌手。
“工资加贺礼,不要就不理你们了!”她把钱拍在柜台上,眼神不容拒绝。
临行前一天,姐姐又穿上那条黑丝绒的礼服裙,裙摆开衩处,一线肌肤在路灯下若隐若现。我们在河边走着,我瞥见她脚踝上那抹细细的银光。
“姐姐,还戴着呢?都褪色了。”我指了指那根脚链。
“习惯了,”她低头看了看,“小川觉得不好看吗?”
“……没,戴不戴都好看。”这句话脱口而出,真心实意。
她是我仰望的高山,也是此刻夜色里摇曳的幽兰。
她轻笑一声,带着点嗔怪:“就知道你这样说。明天……我开车送你去?别坐高铁了。”
“票都买好了!还有迎新志愿者呢,前几天不都说定了?”我有点急。
“票能退呀,姐姐反悔了不行?”她侧过脸看我,路灯的光晕在她眼里浮动,声音低下去,“……是不是怕姐姐去,给你丢人?”
“绝对不是!就是……不想麻烦你跑那么远。”
“那就这么定了。”她语气轻快,一锤定音。
……
方向盘在她手里稳稳转了小半天,才看见大学巍峨的校门。来不及申请,只能在附近的停车场停下。
姐姐抢在我前面,向穿着红马甲的志愿者打听宿舍楼、教学楼,问得比我这个正主还仔细。她大概觉得我脸皮薄。事实也如此。
宿舍里空空荡荡,只有铁架子床和光秃秃的书桌。
姐姐铺好床,就躺了上去,床板发出轻微的呻吟。
“这里还不错,”她环顾四周,“树也挺多。有什么事情……一定要跟姐姐说。”她坐起身,理了理头发,“那……姐姐回去了?”
初中开学时她转身的背影猛地撞进脑海。我一把抓住她的小臂,有些凉。
“我们先去吃个饭?”
“好。”她答得飞快,像在等这句话。
学校的食堂里,味道寻常。
临别时,我们在刻着校名的巨石前拍了些照。
她走向马路对面的地铁口,背影在夕阳下的人群里渐渐模糊、缩小。
直到她忽然转身,用力朝我挥了挥手,我才像被解了穴,慢慢挪动脚步回头。
宿舍本该住四人。
结果,两个直到报到截止都没露面,像人间蒸发。
另一个室友,军训还没开始,就利索地收拾行李走了。
“复读,冲清华。”他拍拍我肩膀,语气轻松得像去趟超市。我望着瞬间空荡下来的四人间,心里有点涩。
原来有人拼尽全力才摸到的门,对另一些人而言,只是块可以随意踢开的石子。
那年学校新开了个本硕连读班,2+2,听着诱人。
大概是首次开班加上天坑专业吓跑了不少人,我竟踩着分数线,吊车尾挤了进去。
进去才知道,25个人,最后只有20个能进那“2”。
跟姐姐和清卿姐电话里说起,她们的声音隔着听筒都带着暖意:“小川肯定行!”
体检报告明明一片“正常”。
可不知是水土不服,还是逞强洗了冷水澡,军训不到一周,我就病了。
硬撑着没请假,结果在下午的队列里,眼前一黑,世界就翻了面。
在校医院的病床上醒来。
辅导员的脸在床边晃:“好好休息,你姐姐……通知过了。”
傍晚,病房门被急切地推开。姐姐带着一身独属于“家”的味道进来,眉头拧着:“就知道你照顾不好自己。”
“没有……还挺好的。”我嗓子哑得几乎要说不出话。
“别说这些有的没的。先吃饭。”她打开饭盒,饭菜的香气涌出。她嘴上埋怨,可盛汤递饭的动作轻柔,眼神里的关切浓得化不开。
“姐姐,上来睡一会吧。”晚上看她眼下泛着青黑,我往床里挪了挪。
“姐姐不累……”她摇头。
我以为她是介意,挣扎着要下床:“我已经好了,你上来睡吧。”
“小川!”她一把按住我,语气带着不容置疑,“你躺好。”她在我身边小心翼翼地躺下,窄小的病床瞬间被填满,布料摩擦的窸窣声格外清晰。
她大概真累了,呼吸很快变得绵长均匀。
梦里,我又成了那个无法无天的孩子,总惹得妈妈叹气、姐姐跺脚……画面猛地跳到她结婚那天。
鞭炮震天响,这次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妈妈和婶婶围着我哄:“姐姐会回来的,会回来的!”姐姐穿着大红嫁衣,蹲下来,温热的指腹抹过我的脸:“小川乖,姐姐会回来的,不哭……”紧接着,是现实她婚姻里那些冰冷的碎片闪过。
我想冲她吼:“别嫁给他!他会伤害你的!”可喉咙像被堵死,发不出半点声音,只能眼睁睁看着婚车绝尘而去……
脸上湿漉漉的冰凉感把我拉回现实。
是泪。
姐姐温暖的怀抱和轻柔的低语包裹着我:“姐姐在,姐姐在……”我埋在她胸前,无声地抽噎,像个迷路的孩子。
她的手一下下抚过我的头发,像小时候那样。
情绪慢慢平息,我才惊觉她胸前的衣料被我的泪水洇湿了一大片,贴在皮肤上。
“小川做噩梦了?”她的声音像棉花。
“嗯……”我闷闷地说,“梦里……怎么拉你……你都不听……”
“不会的,”她立刻回应,斩钉截铁,“姐姐怎么可能不听你的?”
那瞬间,像有什么东西在我心里轰然倒塌。
这些天她不在身边。
所有那些自欺欺人的“放下”,都成了灰烬。
喜欢她的那颗心,一直滚烫地跳着,从未冷却……
“姐姐……”
“嗯?”她低头看我。
“……睡吧。”我把话咽回去,指了指隔壁空着的病床,“别吵到隔壁床的人。”
第二天出院,她执意送我回宿舍。上课和军训时间,宿舍楼空得像座孤岛。她忽然问我要件旧T恤。
“啊?”
“啧,小川的眼泪……好脏。”她指了指自己胸前那片深色的泪渍,语气带着点促狭。
我尴尬地翻找,递给她一件新的。
她不要,非要旧的,“新的留给你自己穿。”
她拧开水龙头洗了把脸,水珠顺着下颌滴落。
就在我面前,她解开衬衫纽扣。
我慌忙别开脸,眼角余光却扫到她飞快脱下湿衣,露出那件熟悉的黑色内衣,肩带勒在白皙的皮肤上。
她把我的旧T恤套上,衣摆利落地塞进牛仔裤腰里。
“小川,那……姐姐走了啊。”她扶着宿舍门框,最后叮嘱,“不用送了。好好休息,不舒服立刻找辅导员。还有……有事,一定跟姐姐说,别总是强撑着。要不然……我过来打你。”门锁“咔哒”一声轻响合上。
脚步声在走廊远去。几秒钟后,我才像被电击般弹起来,一股冲动推着我冲下楼。在宿舍楼下的花坛边追上了她。
“小川?你怎么出来了?都说了不用送了。”她有些诧异。
“怕你没卡……出不了门禁嘛。”我喘着气。
“跟宿管阿姨说一声就开了……”她话没说完,我已经张开手臂,穿过她的腋下,紧紧抱住了她。
用了点力,把她整个人往怀里带了带,下巴搁在她微凉的肩膀上,嘴唇几乎贴着她的耳廓:“路上……注意安全,姐姐。”
昨晚没说出的那“喜欢”,现在也说不出口。最终只能化成一句干巴巴的叮嘱。
脸皮再怎么厚,彼此也经不起再这样折腾。自己说好的做姐弟……
她的身影消失在林荫道的尽头。阳光刺眼,也许只是错觉,我看到,她转身的刹那,耳根似乎染上了一层极淡的红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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