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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会儿是四月吧?风卷着她没扎好的几缕头发,发梢扫过院角那棵桑树的叶子——后来被妈砍了当柴烧了。
那天她穿着洗得发毛的白T恤,胸口那几个字母都快磨没了。
黑色牛仔裤裹着细长的腿,脚上的帆布鞋沾满了新修水泥路扬起的灰。
她一直这样,抠抠搜搜,到现在也没变。
妈总说姐姐像根旱季里的野芦苇,风一吹就摇摇晃晃,得赶紧找个“好人家”插进安稳的泥巴里。
记得她蹲在晒得烫屁股的水泥地上搓衣服。
深色的衣料紧紧裹着单薄的肩,随着搓洗的动作一耸一耸,脆弱得像用力一掰就能折断。
搓着搓着,动作慢下来,最后停了。
我躲在门框后面偷看,她睫毛上挂着不知道是汗还是泪的水珠。
那时,那个会揪我耳朵、吼我别皮的姐姐,忽然变成了一个碰一下就会碎掉的玻璃人。
我到现在也不太清楚,那会儿心里头那股拧巴劲儿是啥意思。
铁皮盆里的洗澡水被太阳晒出晃眼的光斑。
她给我搓背,手劲比妈轻多了,像挠痒痒。温热的水流漫过后颈,有点痒。“以后……该学着自己洗了。”她说。
一只空蝉壳挂在晾衣绳上,风一吹就打转。
我踮脚去够晾衣绳晒衣服,两片轻飘飘的、带着蕾丝边的黑色布料,突然被风吹落,糊在我脸上。
一股陌生的、淡淡的花香。
“这……这不是妈妈的……”我懵懵地扯下来。
“小川!”她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红着脸从屋里冲出来,头发湿漉漉地滴着水,一把抢过去攥在手心,像藏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小川要当小男子汉,照顾好妈妈,知道吗?”她那时总这么说。
夜里,她手指头绕着我睡翘的头发打转,一滴滚烫的水珠砸在我枕头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她把下巴搁在我头顶,声音闷闷的,像暴雨前压城的黑云:“听妈妈的话……”
“不听……我马上回来打你屁股……”过了很久,她又像平常那样凶巴巴地补了一句。那算是她……单独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
第二天,屋里屋外吵得像捅了马蜂窝。妈妈、婶婶、叔叔他们忙得脚不沾地。我嫌吵,溜出来,好像就躺在这棵歪脖子梨树底下。
再溜回去,正好撞上她出来找我。“就等你了!快点!”她拽着我胳膊往里走。
堂屋里坐了一堆脸皱得像核桃的老头老太,冲我举着酒杯,嘴里呜哩哇啦说着听不懂的吉利话,酒气熏天。
“小川,饿了……自己找饭吃。”她趁着间隙,飞快地低声嘱咐。
“知道了!我又不会把自己饿死!”我不耐烦地顶回去。那也是我们之间……最后一句对话。
刚溜出门没多远,就撞见一个穿西装打领带、胸前别着朵蔫了吧唧红花的男人。头发梳得油光水滑,一股刺鼻的发胶味。
“小朋友,苏霜家是从这儿上去吗?”他像捏着嗓子问,声音又细又软,只听声音就像是个女人。
我点了点头,心里像吞了只苍蝇。
这就是姐夫?
第一眼就烦。
觉得他像根豆芽菜,风一吹就倒,肯定护不住姐姐。
说好“安稳的泥巴”呢?
真不知道妈妈他们怎么想的。
后来证明我没看错。
结婚才一年多就离了,连孩子都没能拿回来看一眼……
我挤在闹哄哄的人群里,看着姐姐穿着那身红得刺眼的衣服,被他扶着胳膊,钻进了那辆扎着彩带的小轿车。她就那么……嫁出去了。
我扭头就去找朋友玩,天擦黑才回家。一进门,看见妈妈和婶婶坐在门槛上抹眼泪。
“哭什么哭!姐姐又不是死了!她还会回来的!”我像个混账一样说她们。
也许就因为我这句屁话,她在那边……没过上一天好日子。
第二年春天,梨树又开了一树白花,风一吹,花瓣像雪片似的往下掉。
地里的竹笋张得老高时,妈妈接到电话,说姐姐生了个丫头。
还没来得及等他们抱着孩子回来看看,妈妈就红着眼告诉我,姐姐离了。
孩子……那时候至少还能她身边……
具体怎么离的?谁对谁错?妈没说,我也懒得问。过去懒得问,现在……更不想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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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了,小梨树。”我拍了拍粗糙的树干。
那时候才七岁的屁孩子,都能看着姐姐嫁人没掉一滴猫尿。
现在都十七了,再看着嫁一回又能如何?
那天……怎么就管不住那张破嘴,干出那档子蠢事?
拍了拍自己的脸。
站起来,又拍拍屁股上的草屑。
夕阳像个巨大的蛋黄,沉进远处的田埂。晚风吹在身上,带着点凉意。
世间事,不过如此。
直到天边最后一点红霞被黑夜吞没,手臂被蚊子叮了好几个又红又肿的包,才骂骂咧咧地摸黑下山。
她坐在饭桌前,几盘菜被温水煨着。
“可以自己先吃。”
“等你一起……”
那你就等着吧……等到菜凉透。
第二天,她在家叮叮咣咣收拾东西。
手机突然响了,一个备注“林慧”的同学发来游戏邀请。
点开第一条语音,带着笑和喘气:“银哥~带我玩嘛~”
那声音又尖又嗲,在空荡荡的屋里撞出回音。
银哥?淫哥?突然觉得这名字恶心透顶。听他们说过,这是小时候读书前她给我起的,现在我宁愿叫苏川!
实在想不起来什么时候加的这号人。不过无聊得发痒,就点了同意。其实就想找个人说说话,管他是谁。
“叫我苏银就好”我打字回过去。
手机里立刻传来林慧夹着嗓子的指挥声,叽叽喳喳像只麻雀。
打着打着,居然觉得有点意思。
等林慧下线,她居然主动递过来一杯水,没话找话:“同学?”她看着我。
“嗯。”我眼皮都没抬,手指划拉着手机屏幕。
“小川……”她手指绞在一起,“跟姐姐回市里……行不行?”
“我就在家。”我锁上手机屏幕,抬眼盯着她,声音里压着不耐烦。
“别闹了好不好?姐姐错——”她飞快地避开我的视线。
“这里才是我的家!”我没等她说完,猛地站起身,声音拔高,“你要回,自己回去!”手里的手机差点砸地上。
我摔门冲了出去,只想躲到后山那棵梨树底下清静清静。
“我——”
“那你……早点回来吃饭……”身后传来她悠绵的声音。
接下来几天,天天跟林慧打游戏。
她那些小心翼翼的询问,我都用“嗯”、“哦”或者直接装聋作哑顶回去。
只盼着高考成绩快点出来。
她要是肯支持,我就去读。
不肯?
我也不贷款。
立马找个地方打工,快点离开她。
反正都是要还这些年欠她的。早晚的事而已。
这天,林慧突然甩过来几张照片:“县游泳馆开业了”照片里林慧穿着布料少得可怜的泳装,水珠在腰窝积成一小洼。
“要不要看水下镜头?”
我正眯着眼,手指放大屏幕上那截细腰和晃眼的白腿,她端着杯水凑过来,假装不经意地问:“是不是……喜欢……”
“关你什么事!”我猛地吼回去,一把推开她递过来的水杯。
我觉得她很莫名其妙,这几天好像很在意我似的。
“小川,姐姐我……”
“少管我!”我抓起手机,再次摔门冲向后山。还是那片荒草坡清净。我第一次这么大声吼她。
冷静下来,才琢磨不对劲。
林慧这骚东西发什么疯?
跟她压根不熟!
记得她之前好像有男朋友来着?
前几天手贱翻了下她朋友圈,刚发了个“单身万岁”……不会是我随手点了个赞,就被她当成鱼钓了吧?
那晚她没再和我说话。可能是被我吓到了。
我熬到深夜,又刷到林慧的朋友圈九宫格。
县城那家土掉渣的KTV,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光淹没她的锁骨。
配文酸得倒牙:“本身青灯不归客,却因浊酒恋风尘”
第二天一大早,新自拍又弹出来:后仰的脖颈绷出脆弱曲线,喉结处印着玫红吻痕。
“昨晚喝大啦”语音带着撒娇的鼻音,“苏银不心疼我?”
操你妈的!找接盘侠找到我头上了?手段真他妈6!短短三天,差点被这夹子音钓成翘嘴。不过对付我这种确实有一手。
林慧再发邀请,我一律回:“老家网烂,游戏没更新”
几次之后,那边消停了。
我手指悬在删除键上,犹豫了一下。
终究没那个狠劲打电话过去骂娘——毕竟只是猜测。
算了。
眼不见为净。
删除。
拉黑。
手机屏幕暗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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