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盏昏黄的灯一亮,像黑暗里戳了个窟窿眼。
没一会儿,婶婶和舅妈就踩着夜色推开了吱呀作响的门。
正对着空荡荡的灶台发呆,火炉里连点火星都没有。
“小霜呢?”舅妈嗓门依旧尖利。
“没回。”我眼皮都懒得抬,转身就往里屋走。
“可她说——”
“过几天回吧。我要睡觉了。”木门吱呀一声合拢,截断了她后面的话。
“嘿!这孩子!怎么跟长辈说话的!一点礼数不懂……”
“行了行了,跟个孩子计较啥……”
……
直到那尖锐的抱怨和无奈的劝解被夜色吞没,我才摸着咕咕叫的肚子,琢磨弄点吃的。
想用电磁炉烧壶水泡面,“嗡”一声轻响,屋里彻底黑了。
保险丝熔了。
翻箱倒柜,只在抽屉角落摸到半截锈得发红的破铁丝。
死马当活马医接上,刚插电,“滋啦”一道蓝光闪过,整个屋子彻底陷入黑暗。
灶膛里塞满干柴,打火机按得火星子直冒,就是点不着——早没油了。
饿得前胸贴后背,头硬着拎起那袋快捂出味的鲜肉,还是敲开了婶婶家的门。
“婶婶……肉放你家冰箱存一晚?明天臭了……”
婶婶没多说,默默接过袋子塞进冰箱。“明天让你叔来修电闸,”她指了指冒着热气的饭桌,“吃个饭再走?”
“嗯……”饿得眼发花,也顾不上刚才那点生硬。本来只想甩舅妈脸子,看见婶婶倒没那么烦。
饭桌上我狼吞虎咽,全然不顾礼数。她忽然放下筷子:“你姐的事……”
“她自己愿意的。”我埋头,把饭粒扒拉得哗哗响。
“唉……”她长长叹了口气,像要把肺里的气都叹光,“你舅妈这些年催命似的,小霜总说……等你长大。”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那男的……四十五了,就村口那家小卖部的王剑……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你舅妈说她回来就……”
一口饭猛地噎在喉咙里。这些年……是我这根没用的保险丝,烧断了姐姐本该亮堂的人生路。
“……她她喜欢就好。”我把那口噎人的饭硬咽下去,嗓子眼却火辣辣地疼。
第二天上午,叔叔过来换了新空开。
拿回肉,对着电磁炉一通瞎鼓捣,油烟呛得人直咳嗽。
端上桌的玩意儿黑乎乎一坨,分不清是肉还是焦炭。
主食?
泡面。
家里米缸早空了。
昨天热得像蒸笼,蚊子跟轰炸机似的,基本没合眼。
吃完那碗油汪汪的泡面,对着嗡嗡转的风扇倒头就睡,醒来日头都偏西了。
桌上泡面桶里的残汤凝出一圈厚厚的、暗黄色的油。
窗外的蝉鸣像震耳欲聋。心里憋得慌,抓起那辆新买的自行车就冲上了公路。没啥目的,就想让车轮带着风,把心里那些郁气吹散。
夕阳正沉进山坳,光从橘红褪成灰紫。
车轮碾过碎石,风鼓荡着衬衫,像要把它撕开。
下山,天彻底黑了。
突然,两道刺眼的白光像野兽的獠牙,猛地从后面咬住我单薄的影子。
我拼命往路边靠,那光柱却死死黏着我,就是不超车。
猛地回头,刺眼的远光却灭了。
是她。
也猜到了。
爱跟就跟吧,看你能跟到什么时候。
离家还剩下一里地。
后面传来不一样的喇叭声。
又有车来了。
我再次贴紧路边,那两道白光才猛地加速超了过去。
眼睛扫过驾驶座,那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
我又别过脸,不知道躲什么。
所有车灯碾过黑暗,很快消失在弯道尽头。我重新蹬起车,四周重新被浓稠的黑暗包裹。奇怪,倒觉得呼吸顺畅了些。
她这是……开了一整天回来的?之前我们都是挤动车,头回见她直接开车从S市回来。
蹬到村口那个巴掌大的停车场,那辆眼熟的白色轿车就在那儿。
车灯还亮着,像两只疲惫的眼睛。
看见我过来,驾驶座的门弹开,她钻了出来,正从后备箱往外拖大包小包的东西。
等我?
我没吱声,伸手就去捞她手里勒得紧紧的塑料袋。
“不用……”她往回缩。
我直接掰开她攥得发白的手指,塑料袋勒进掌心,她小声抽了口气。
我把那些袋子往自行车把上一挂,推车就走。
她小跑着跟到身侧:“车……多少钱买的?”
“六百。”
“该跟姐姐说一声的……”声音散在夜风里,轻得像叹息。
“怎么……也不加个灯?多危险……”过了好一会儿,她又开口。
我没理她,脚下快了几步,把她甩开一点。她也没再追问。昏黄的路灯下,只有自行车花鼓单调的“咔嗒”声,像敲打着凝固的沉默。
暖水瓶里的水垢打着旋沉底。
我把水杯推到她面前。
桌上的风扇嘎吱嘎吱地摇着头。
她并拢膝盖坐在条凳另一端,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像个等着挨训的学生。
目光扫过桌上那碗凝固着油的“焦炭”,她忽然伸手去拿筷子:“小川吃过饭了?姐姐尝尝你的手艺——”
她大概是以为那是我给她留的晚饭。
“不行!”我猛地扣住她手腕,嘶哑的声音把自己都吓了一跳——风扇对着吹一下午,喉咙干得像沙漠。
她惊得一哆嗦,飞快地缩回手,眼圈瞬间就红了,像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怕她误会,我赶紧缩回手,嗓子眼发干地解释:“放……放一天了……没盖……怕苍蝇什么的……”
空气凝住了,只有风扇嘎吱嘎吱地响。
“那……我去弄饭……”她先打破僵局,起身就往灶房钻。里面很快传来打火机点不着火的脆响。
“有电磁炉为什么不用?”我堵在灶房门口,看着她狼狈地一次次按着打火机。
她被我突然出现吓了一跳,手里打火机差点掉了。“这样……这样炒菜香……”她找了个让我觉得蹩脚的理由。
我把下午在小卖部买的打火机塞给她——看见那个秃顶老王我就不舒服,可村里就他一家店。
转身去收拾桌子,淘米煮饭。等她在那烟熏火燎地折腾完,饭也熟了。
饭桌上,那口憋了半天的气顶到嗓子眼,刚想问她是不是真要嫁给小卖部秃顶老王那个儿子王剑,就听见院外传来婶婶的声音:“小霜?回来啦?烧柴的烟味我就猜是你!”
她赶紧放下碗迎出去。两人站在浓稠的夜色里,压低声音说着什么。风扇在我旁边嗡嗡地响,听不真切,但猜也猜个八九不离十。
她回来时,脸上那点不自然还没褪干净,若无其事地夹菜。
“怎么不让婶婶进来坐坐?”我盯着她。
“婶婶……家里还有事。”她扯出个笑。
“她说什么了?”
“没什么……小事。”
“结婚也是小事,对吗?”手里的碗底重重磕在木桌上,发出一声闷响。
她手里的筷子掉了一根在地上。她慌忙弯腰去捡,长长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脸。
“小川,我……”声音闷在头发里。
“擦亮眼睛,”我打断她,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那个地中海——”后面更难听的话卡在喉咙里,我怕自己会喷出火来。
婶婶提过,那个小卖部秃顶老王的儿子王剑,在村里当了个什么狗屁书记,镇上有点“脸面”。
在我眼里,就是个阿谀奉承的草包,村里穷得叮当响,也没见他放个屁。
又想起她头婚的惨淡收场,我只想提醒她,王剑这秃瓢肯定也不是个好东西。
她攥着剩下的那根筷子,指节用力到泛白,没说话。
不会是因为我说王剑“地中海”,她不乐意了吧?
“吃饭吧,”我扒拉了一口冷饭,“再不吃真凉了。”
两人重新埋头,对着碗里的饭菜,像在完成一项艰难的任务。
我胡乱扒完,起身坐到旁边那张旧条凳上——妈妈在时管它叫沙发,不过是条凳上钉了层薄海绵,再包了层磨得发亮的假皮。
她慢吞吞吃完,收拾好碗筷,就在我对面坐着,眼神放空,不知在想什么。
过了很久,久到有几只飞蛾在灯下转,她才轻声说:“很晚了……回屋睡吧。”
“我睡这儿。”我几乎是抢着回答,才想起屋里根本没铺床,“哦对……没铺床。你……自己随便铺一下睡吧。”
家里就两间房。妈妈的房间早成了堆破烂的仓库。我和她的那间,她嫁人后基本就归我了。以前回来,夏天打地铺,冬天分被窝。
“要是觉得热……还有个风扇。”看她没应声,我又补了一句。
“……好。”她声音低低的。
她进房间窸窸窣窣弄了一阵,又出去了一趟。回来时,手里拿着盘蚊香,点燃了放在我脚边。
“风扇……别对着头吹,会感冒的。”她说着,伸手关掉了屋里唯一那盏昏黄的灯。
她房间的灯,也很快熄了。
半夜,惨白的月光从破旧的木窗棂爬进来,像一层冰冷的霜,照亮墙角层层叠叠的蜘蛛网。
听见她房间门“吱呀”一声轻响,拖鞋擦过冰凉的水泥地,发出沙沙的、细微的声响。
不知道起来干嘛。
我闭紧眼装睡。直到那沙沙声又响起来,慢慢挪回房间,门轻轻合上。
黑暗里,忽然觉得家乡这月亮真亮。城里那些五颜六色的霓虹灯,晃得人眼晕,把这干干净净的月光都盖没了。
第二天早上,她手脚麻利地弄好早饭。
刚坐下,电话就响了。
她走到院子里接,声音压得很低。
没一会儿回来,抓起包:“小川,你先吃,姐姐出去一趟。”
早饭她自己一口没动。
我盯着那碗炒饭,心里那点邪火又拱了上来:用得着这么心急火燎去见那个秃瓢王剑吗?
也好。
省得让他看见这破屋烂瓦,看见我这个甩不掉的拖油瓶……
吃完饭,屋里空得像口棺。
游戏图标戳在屏幕上,像一个个嘲笑的鬼脸。
刷同学那些酸掉牙的毕业感言,短视频里扭动的身体像一堆无骨的蛆虫。
干脆蒙头睡觉。
中午,手机屏幕亮了一下:“自己弄饭吃,姐姐晚上才回来”
呵。追求你的“好日子”去吧。这时候还装模作样惦记我?我饿不死。
扒拉完冷饭,又栽回床上。
醒来时,窗外日头偏西,脑子里突然蹦出后山那块地方——小时候管它叫“花海”。
好些年没去了,估计早让野树丛吞没了。
抄起墙根那把生锈的镰刀,一路劈砍着疯长的野草和带刺的荆棘。
手心被粗糙的木柄磨得发红。
最后一片藤蔓撕开,所谓的“花海”露了馅——稀稀拉拉几簇蔫头耷脑的野菊,混在齐膝高的杂草里。
真想不通,小时候怎么会觉得这破地方是“海”。
来都来了。四仰八叉躺下。吹着风,听着蝉鸣,还行。至少……还算块清净地。
蝉声震得耳膜嗡嗡响,才瞥见旁边那棵歪脖子小梨树。
她嫁人那年,它开了一树白花,扎眼得很。
后来就结了一个果,又小又青,啃一口,酸涩得像灌了一嘴胆汁,难吃得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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