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那盏昏黄的灯一亮,像黑暗里戳了个窟窿眼。

没一会儿,婶婶和舅妈就踩着夜色推开了吱呀作响的门。

正对着空荡荡的灶台发呆,火炉里连点火星都没有。

“小霜呢?”舅妈嗓门依旧尖利。

“没回。”我眼皮都懒得抬,转身就往里屋走。

“可她说——”

“过几天回吧。我要睡觉了。”木门吱呀一声合拢,截断了她后面的话。

“嘿!这孩子!怎么跟长辈说话的!一点礼数不懂……”

“行了行了,跟个孩子计较啥……”

……

直到那尖锐的抱怨和无奈的劝解被夜色吞没,我才摸着咕咕叫的肚子,琢磨弄点吃的。

想用电磁炉烧壶水泡面,“嗡”一声轻响,屋里彻底黑了。

保险丝熔了。

翻箱倒柜,只在抽屉角落摸到半截锈得发红的破铁丝。

死马当活马医接上,刚插电,“滋啦”一道蓝光闪过,整个屋子彻底陷入黑暗。

灶膛里塞满干柴,打火机按得火星子直冒,就是点不着——早没油了。

饿得前胸贴后背,头硬着拎起那袋快捂出味的鲜肉,还是敲开了婶婶家的门。

“婶婶……肉放你家冰箱存一晚?明天臭了……”

婶婶没多说,默默接过袋子塞进冰箱。“明天让你叔来修电闸,”她指了指冒着热气的饭桌,“吃个饭再走?”

“嗯……”饿得眼发花,也顾不上刚才那点生硬。本来只想甩舅妈脸子,看见婶婶倒没那么烦。

饭桌上我狼吞虎咽,全然不顾礼数。她忽然放下筷子:“你姐的事……”

“她自己愿意的。”我埋头,把饭粒扒拉得哗哗响。

“唉……”她长长叹了口气,像要把肺里的气都叹光,“你舅妈这些年催命似的,小霜总说……等你长大。”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那男的……四十五了,就村口那家小卖部的王剑……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你舅妈说她回来就……”

一口饭猛地噎在喉咙里。这些年……是我这根没用的保险丝,烧断了姐姐本该亮堂的人生路。

“……她她喜欢就好。”我把那口噎人的饭硬咽下去,嗓子眼却火辣辣地疼。

第二天上午,叔叔过来换了新空开。

拿回肉,对着电磁炉一通瞎鼓捣,油烟呛得人直咳嗽。

端上桌的玩意儿黑乎乎一坨,分不清是肉还是焦炭。

主食?

泡面。

家里米缸早空了。

昨天热得像蒸笼,蚊子跟轰炸机似的,基本没合眼。

吃完那碗油汪汪的泡面,对着嗡嗡转的风扇倒头就睡,醒来日头都偏西了。

桌上泡面桶里的残汤凝出一圈厚厚的、暗黄色的油。

窗外的蝉鸣像震耳欲聋。心里憋得慌,抓起那辆新买的自行车就冲上了公路。没啥目的,就想让车轮带着风,把心里那些郁气吹散。

夕阳正沉进山坳,光从橘红褪成灰紫。

车轮碾过碎石,风鼓荡着衬衫,像要把它撕开。

下山,天彻底黑了。

突然,两道刺眼的白光像野兽的獠牙,猛地从后面咬住我单薄的影子。

我拼命往路边靠,那光柱却死死黏着我,就是不超车。

猛地回头,刺眼的远光却灭了。

是她。

也猜到了。

爱跟就跟吧,看你能跟到什么时候。

离家还剩下一里地。

后面传来不一样的喇叭声。

又有车来了。

我再次贴紧路边,那两道白光才猛地加速超了过去。

眼睛扫过驾驶座,那个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

我又别过脸,不知道躲什么。

所有车灯碾过黑暗,很快消失在弯道尽头。我重新蹬起车,四周重新被浓稠的黑暗包裹。奇怪,倒觉得呼吸顺畅了些。

她这是……开了一整天回来的?之前我们都是挤动车,头回见她直接开车从S市回来。

蹬到村口那个巴掌大的停车场,那辆眼熟的白色轿车就在那儿。

车灯还亮着,像两只疲惫的眼睛。

看见我过来,驾驶座的门弹开,她钻了出来,正从后备箱往外拖大包小包的东西。

等我?

我没吱声,伸手就去捞她手里勒得紧紧的塑料袋。

“不用……”她往回缩。

我直接掰开她攥得发白的手指,塑料袋勒进掌心,她小声抽了口气。

我把那些袋子往自行车把上一挂,推车就走。

她小跑着跟到身侧:“车……多少钱买的?”

“六百。”

“该跟姐姐说一声的……”声音散在夜风里,轻得像叹息。

“怎么……也不加个灯?多危险……”过了好一会儿,她又开口。

我没理她,脚下快了几步,把她甩开一点。她也没再追问。昏黄的路灯下,只有自行车花鼓单调的“咔嗒”声,像敲打着凝固的沉默。

暖水瓶里的水垢打着旋沉底。

我把水杯推到她面前。

桌上的风扇嘎吱嘎吱地摇着头。

她并拢膝盖坐在条凳另一端,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像个等着挨训的学生。

目光扫过桌上那碗凝固着油的“焦炭”,她忽然伸手去拿筷子:“小川吃过饭了?姐姐尝尝你的手艺——”

她大概是以为那是我给她留的晚饭。

“不行!”我猛地扣住她手腕,嘶哑的声音把自己都吓了一跳——风扇对着吹一下午,喉咙干得像沙漠。

她惊得一哆嗦,飞快地缩回手,眼圈瞬间就红了,像下一秒就要哭出来。

怕她误会,我赶紧缩回手,嗓子眼发干地解释:“放……放一天了……没盖……怕苍蝇什么的……”

空气凝住了,只有风扇嘎吱嘎吱地响。

“那……我去弄饭……”她先打破僵局,起身就往灶房钻。里面很快传来打火机点不着火的脆响。

“有电磁炉为什么不用?”我堵在灶房门口,看着她狼狈地一次次按着打火机。

她被我突然出现吓了一跳,手里打火机差点掉了。“这样……这样炒菜香……”她找了个让我觉得蹩脚的理由。

我把下午在小卖部买的打火机塞给她——看见那个秃顶老王我就不舒服,可村里就他一家店。

转身去收拾桌子,淘米煮饭。等她在那烟熏火燎地折腾完,饭也熟了。

饭桌上,那口憋了半天的气顶到嗓子眼,刚想问她是不是真要嫁给小卖部秃顶老王那个儿子王剑,就听见院外传来婶婶的声音:“小霜?回来啦?烧柴的烟味我就猜是你!”

她赶紧放下碗迎出去。两人站在浓稠的夜色里,压低声音说着什么。风扇在我旁边嗡嗡地响,听不真切,但猜也猜个八九不离十。

她回来时,脸上那点不自然还没褪干净,若无其事地夹菜。

“怎么不让婶婶进来坐坐?”我盯着她。

“婶婶……家里还有事。”她扯出个笑。

“她说什么了?”

“没什么……小事。”

“结婚也是小事,对吗?”手里的碗底重重磕在木桌上,发出一声闷响。

她手里的筷子掉了一根在地上。她慌忙弯腰去捡,长长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脸。

“小川,我……”声音闷在头发里。

“擦亮眼睛,”我打断她,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那个地中海——”后面更难听的话卡在喉咙里,我怕自己会喷出火来。

婶婶提过,那个小卖部秃顶老王的儿子王剑,在村里当了个什么狗屁书记,镇上有点“脸面”。

在我眼里,就是个阿谀奉承的草包,村里穷得叮当响,也没见他放个屁。

又想起她头婚的惨淡收场,我只想提醒她,王剑这秃瓢肯定也不是个好东西。

她攥着剩下的那根筷子,指节用力到泛白,没说话。

不会是因为我说王剑“地中海”,她不乐意了吧?

“吃饭吧,”我扒拉了一口冷饭,“再不吃真凉了。”

两人重新埋头,对着碗里的饭菜,像在完成一项艰难的任务。

我胡乱扒完,起身坐到旁边那张旧条凳上——妈妈在时管它叫沙发,不过是条凳上钉了层薄海绵,再包了层磨得发亮的假皮。

她慢吞吞吃完,收拾好碗筷,就在我对面坐着,眼神放空,不知在想什么。

过了很久,久到有几只飞蛾在灯下转,她才轻声说:“很晚了……回屋睡吧。”

“我睡这儿。”我几乎是抢着回答,才想起屋里根本没铺床,“哦对……没铺床。你……自己随便铺一下睡吧。”

家里就两间房。妈妈的房间早成了堆破烂的仓库。我和她的那间,她嫁人后基本就归我了。以前回来,夏天打地铺,冬天分被窝。

“要是觉得热……还有个风扇。”看她没应声,我又补了一句。

“……好。”她声音低低的。

她进房间窸窸窣窣弄了一阵,又出去了一趟。回来时,手里拿着盘蚊香,点燃了放在我脚边。

“风扇……别对着头吹,会感冒的。”她说着,伸手关掉了屋里唯一那盏昏黄的灯。

她房间的灯,也很快熄了。

半夜,惨白的月光从破旧的木窗棂爬进来,像一层冰冷的霜,照亮墙角层层叠叠的蜘蛛网。

听见她房间门“吱呀”一声轻响,拖鞋擦过冰凉的水泥地,发出沙沙的、细微的声响。

不知道起来干嘛。

我闭紧眼装睡。直到那沙沙声又响起来,慢慢挪回房间,门轻轻合上。

黑暗里,忽然觉得家乡这月亮真亮。城里那些五颜六色的霓虹灯,晃得人眼晕,把这干干净净的月光都盖没了。

第二天早上,她手脚麻利地弄好早饭。

刚坐下,电话就响了。

她走到院子里接,声音压得很低。

没一会儿回来,抓起包:“小川,你先吃,姐姐出去一趟。”

早饭她自己一口没动。

我盯着那碗炒饭,心里那点邪火又拱了上来:用得着这么心急火燎去见那个秃瓢王剑吗?

也好。

省得让他看见这破屋烂瓦,看见我这个甩不掉的拖油瓶……

吃完饭,屋里空得像口棺。

游戏图标戳在屏幕上,像一个个嘲笑的鬼脸。

刷同学那些酸掉牙的毕业感言,短视频里扭动的身体像一堆无骨的蛆虫。

干脆蒙头睡觉。

中午,手机屏幕亮了一下:“自己弄饭吃,姐姐晚上才回来”

呵。追求你的“好日子”去吧。这时候还装模作样惦记我?我饿不死。

扒拉完冷饭,又栽回床上。

醒来时,窗外日头偏西,脑子里突然蹦出后山那块地方——小时候管它叫“花海”。

好些年没去了,估计早让野树丛吞没了。

抄起墙根那把生锈的镰刀,一路劈砍着疯长的野草和带刺的荆棘。

手心被粗糙的木柄磨得发红。

最后一片藤蔓撕开,所谓的“花海”露了馅——稀稀拉拉几簇蔫头耷脑的野菊,混在齐膝高的杂草里。

真想不通,小时候怎么会觉得这破地方是“海”。

来都来了。四仰八叉躺下。吹着风,听着蝉鸣,还行。至少……还算块清净地。

蝉声震得耳膜嗡嗡响,才瞥见旁边那棵歪脖子小梨树。

她嫁人那年,它开了一树白花,扎眼得很。

后来就结了一个果,又小又青,啃一口,酸涩得像灌了一嘴胆汁,难吃得要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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