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士们先生们,本次动车还有15分钟抵达H南站……”
冰冷的电子女声钻进耳朵,刺破了脑海里那层包裹着初中以来所有回忆的薄膜。
那些清晰得仿佛能摸到纹理的画面——淋雨的阳台、冰凉的银链、医院消毒水的刺鼻、火炉边柴禾的噼啪、她后背绷紧的系带——瞬间被疾驰的车窗甩成一片模糊的色块,糊在飞速倒退的铁轨和灰蒙蒙的田野上。
车厢里小孩的尖叫哭闹,像背景噪音。
要是昨天没犯浑,没拉住她手腕,没把那句滚烫的“别走”和“我爱你”喷到她脸上。
也许……也许还能远远地,看着她在那扇新的门后面,过点安稳日子。
手机屏幕亮起,刺得眼疼。她的消息像决堤的洪水,塞满了那个小小的绿色方块。文字一条压一条,最后变成几条语音转译的冰冷字体:
“小川你去哪了”
“回个消息好不好”
“小川你什么时候回家?”
“你别吓姐姐好不好”
每个字后面,都像拖着看不见的颤音,裹着能把人灼伤的焦灼。可我看着,只觉得一股邪火直冲天灵盖,烧得心口发闷。
管我干嘛?我现在又算你什么人?
离家出走?让她悔青肠子?算了。
手指头在屏幕上戳了几下:
“我回家了”
发送。锁屏。世界清净了。抓起瘪瘪的书包挤到门口,等着下车。
浑身上下,就这点家当。
手机里躺着的六千多块,像一堆冰冷的数字——考试奖金、她塞的“多余”生活费、压岁钱……沉甸甸的,特别是她给的那些,像烙着“亏欠”俩字,硌得慌。
坐上回县里面的客车,这么久了,这条路还是有些颠簸。一点没变。
打开手机。屏幕上是她紧跟着我那条回复的追问:
“姐姐一直在家,你就没回来……”
懒得解释。手指划开地图,甩了个定位过去,再补一句:
“我真回家了”
县城的风裹着沙尘和汽车尾气,劈头盖脸砸过来。
明明才离开一周,却像离开了很久。
超市出来,书包硬塞进几瓶水、几袋方便面、一堆杂七杂八的生活用品,鼓胀得像要炸开。
自行车行门口,油污味呛鼻。一个男人撅着屁股蹲在地上帮我安装,半边脸糊着黑乎乎的机油。
“张鸣?”开始我就觉得有些眼熟,我试探着叫了一声。
他抬起头,眼神像扫过路边的石头,陌生又空洞:“要装车灯吗?”
“不用……谢了。”
走远了,忍不住回头。那个油腻腻的门面,一个挺着大肚子的短发女人正拿着块干净毛巾,细心地给他擦额头上的汗。我敢肯定那不是他姐。
我才刚高中毕业,他都已经成家了。
当年那个在学校操场老树下,梗着脖子说要娶他姐当老婆的愣头青,如今指甲缝里塞满了洗不掉的黑色油泥。
而他那个短发的姐姐,早成了两个娃的妈,在短视频和尿布间打转。
是啊。姐弟相爱?扯他妈淡。结婚?结个屁的婚。白日梦早该醒了。
刚蹬出县城,最后一点天光就被黑黢黢的山影吞了。没车灯的自行车,像片叶子飘在山路上,靠着水泥地一点反光认路。
心里那点邪火还没灭,巴不得哪个不长眼的司机喝高了,开着大灯冲过来,把这堆烂肉连同这堆破事撞个稀巴烂——可山像堵沉默的墙,只有轮胎碾过碎石的声音,和自己粗重的喘息,在死寂里格外刺耳。
下坡时夜风灌进领口,我死死捏住刹车,骨子里还是怕死的。
老屋像座黑沉沉的坟,蹲在夜色里。
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浓重的霉味和灰尘味扑面而来。
手电光扫过斑驳的木墙,最后钉在墙上那张蒙尘的旧照片上——照片里,她搂着还是豆丁的我,对着镜头用力吹散一把蒲公英。
指尖拂过相框玻璃上厚厚的灰,碰到她那张灿烂的笑脸。
腿一软,膝盖狠狠砸在冰冷坚硬的水泥地上。
蜷缩在照片底下那片刺骨的冰凉里,喉咙里压抑了太久的东西,终于像开闸的洪水,冲破所有堤坝。
“呜——”
那声音不像哭,像哀嚎。
妈妈走时没流干、硬生生憋回去的眼泪,此刻混着滚烫的羞耻、绝望和无处安放的依恋,一股脑地涌出来,砸在积满灰尘的水泥地上,洇开一片深色的、无声的绝望。
老屋像个沉默的棺材,只回荡着我这不成调的、撕心裂肺的呜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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