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那个晚上,高考刚过去一周。
洗手间里,水龙头哗哗响。姐姐在搓洗刚换下来的衣服,肥皂泡堆满了塑料盆。突然,手机铃声像把锥子,刺破水声。
我就在房间,门敞着。她开了免提,舅妈那把能掀翻房顶的嗓子:“……小霜啊,最近咋样?……那事儿,差不多了吧?”
水声猛地停了。姐姐的声音带着猝不及防的慌乱:“啊……舅妈,我……我洗个手……”接着是湿漉漉的脚步声,快速远离。
我像被无形的线扯着,赤脚溜出房间,贴在客厅冰冷的转角墙上。
姐姐压得极低的声音,像蚊子哼哼,断断续续飘过来:“……舅妈……等……等给小川安排好……等他填志愿……我就回来……”
又想起这些年舅妈天天催婚。
一下明白了,酸涩猛地冲上鼻腔,我死死咬住嘴唇,把那股滚烫的咸腥憋回去。
转身,逃回房间,一头栽进床铺。
脸埋进带着花香的枕头里。
姐姐只是正常的结婚而已——正常结婚而已……我应该高兴才是。
听见她放轻的脚步声靠近。
我抹干眼泪戴上耳机假装玩游戏。
眼角看见她影子在门缝下晃动了一下,又悄无声息地离开。
她不想让我知道。
怕我……闹?
还是什么……
睡前,她特意进来。
温凉的手心碰了碰我的额头。
“要早点睡,早起看电脑,傍晚凉快了再去拿。”声音放得又轻又柔。
看着我躺下,手机屏幕暗下去,她才带上门。
黑暗里,我睁着眼。
那个把我从泥里刨出来,用骨头架子撑着我活到现在的姐姐,就要被抽走了。
我以为淋雨那天,心里那点不该有的火就彻底熄了,只剩滚烫的亲情。
直到刚才,那点火星子“腾”地又烧起来,烧得心口发疼。
原来它只是钻进了骨头里,像颗毒种子。
现在知道她要走,它才敢疯长出来。
原来高考之后出现的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惶然是……
要是她在我高中时嫁了,我大概会哭成狗,然后……真诚祝她幸福。可现在,那股不甘像藤蔓,死死缠住心脏——我不想!不想她离开……
不知怎么睡着的。早上起来,眼睛肿得像烂的桃子。
“熬夜了?”姐姐盯着我的脸。
“嗯。”喉咙发紧,只能挤出这个字。
吃过早饭,对着屏幕上的各种电脑和价格,像看天书。我问怎么突然要买电脑?她说大学肯定要用,填志愿什么的,早买早省心。
一提到“志愿”,那句“等小川填好志愿我就回来。”就在脑子里炸开。
我别开脸:“好。”声音闷得像从地底钻出来。
最后在清卿姐的推荐下定了型号,傍晚凉快了再去店里面拿。
午饭味同嚼蜡。我逃回房间,像鸵鸟埋进沙堆。不想见她。一见她,那股想哭的冲动就压不住。
可她像只不知疲倦的工蜂,一次次推门进来。扫地,擦那扇早有“抹布”的窗,给窗台上那盆开得极好的花浇水……水都快溢出来了。
“姐姐,我的花……要淹死了……”我盯着湿透的土。
“啊?哦……”她像被烫到,慌忙缩手。
“姐姐,”我抬眼,盯住她躲闪的眼睛,“你是不是……有什么事要说?”
“没……”她扯出笑,眼神却像黏在我脸上,“就是想……多看看你。以后你去大学了……见一面……难了。”她还是不敢捅破那层纸。
大概只是……放心不下面前这个废物弟弟。
我翻身朝里,闭上眼装死。
世界终于安静了。
那点黑暗的念头,像毒蛇一样吐着信子钻出来——弄点小手段?
像那些恶心故事里的混账儿子?
用“病没好”当幌子?
用“去死”来威胁?
或者……把抽屉深处那瓶落灰的安眠药,碾碎了,撒进她喝水的杯子里?
就能永远留住她……留住与她的夜晚……
接近傍晚,她来叫我。推开门那一瞬,我像被雷劈中。
她没穿那身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和T恤。
一身黑色缎面礼服,像融化的夜色,自圆润的肩头流淌而下,严丝合缝地贴着身体曲线,一直垂到光洁的脚踝。
这衣服,我见过一次——那年她喝得烂醉,我给她找衣服时,在衣柜最深处瞥见过。
它像件尘封的祭品。
头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只留几缕碎发,别在耳后。脚上,是那双很久没碰过的黑色低跟鞋。
她站在门口,光影勾勒出从未有过的、惊心动魄的曲线。
可当她看向我,那双眼睛——依旧盛着化不开的温柔,像两口深不见底的暖泉——我就知道,我不会去伤害她。
以前如此,现在也是,以后也会一样。
那样弄来的“爱”,算个什么?无非是逼着她发抖,逼着她用冰凉的嘴唇说“爱”,像演一出拙劣又绝望的戏。所得终是水中月。
我想那些故事里的妈,不是怕儿子把他们的丑事曝光。她怕的,是儿子背上这口更黑更沉的锅,一辈子烂在泥里。
即使只是故事,我也对这位母亲感到悲哀和不值,对那个儿子感到恶心。
“姐姐,你……”
“好看吗?”她问,声音有点飘。
原地转了个圈。
后背,交叉的黑色系带绷紧着,脊椎沟的凹陷若隐若现。
鞋跟敲在地砖上,发出空洞又清晰的回响。
走动间,脚踝上那条银链滑落下来一点,闪着微弱的光。
“姐姐……每天都好看……”
“我白穿了是吧?”她嗔怪,眼波流转。
“今天……不,现在……更好看。”我老实承认。
“行了行了,真的是,”她摆摆手,像要挥散空气中无形的尴尬,“走,拿你的电脑去。”
路不远,傍晚的风带着点凉意。并肩走着,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和她一般高了。
目光总忍不住往她身上瞟。
第一次见她穿得这么……不像她自己。
心里像揣了只刺猬。
路人的目光像细小的针,扎得我不自在。
姐姐只能是我的——即使理智知道,这街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没空多看谁一眼。
“小川,重不重?都说了我拿着了。”
我摇头,手抓得更紧。
“歇会儿吧。”她指了指河边那条熟悉的长石凳。
坐下。
河水清澈,漂着几只鹅。
我侧过头看她。
她几乎同时转过来,目光撞上的瞬间,她像受惊的兔子,飞快地别开脸,盯着河对岸模糊的霓虹灯牌。
“小川,”她先开口,打破凝滞的空气,声音像被风吹散,“还记得这个吗?”她伸出右脚,轻轻晃了晃。
脚踝上,那条银链在昏暗光线下固执地闪着微光。
“姐姐……一直戴着呢。很好看,很开心。”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以后啊……一个人了,得学会顾好自己。被人欺负了……别憋着,一定告诉姐姐,听见没有?”她没看我,目光落在遥远的河面上。
我点头。喉咙堵得厉害。她嘴上说着我上大学,可每个字都像在告别。她要走了。
“不早了,”她终于转过头,看向我。
那双盛满温柔的眼睛里,此刻像蒙了一层薄雾,翻涌着我看不懂的、复杂的东西——是留恋?
是无奈?
还是……无法言说的不放心?
“回家吧,姐姐给你弄点好吃的。”她站起身,朝我伸出手。
河面的晚风,带着一股浓重的、无法驱散的湿冷腥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