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高三那年的年关,我们在妈妈离开后第一次没有回老家,回去,空气里都是冷硬的、没散尽的哀伤。我们直接回S市了。

那晚,我在房间里偷偷听见了她和舅妈的通话:“……拖着个半大小子算怎么回事?人家不嫌弃你……”,姐姐还没回话,我却不想再听……但我还是想问问。

我靠着门框上看姐姐收晾衣绳上的毛衣,二月的风把她耳后的碎发吹得乱飞。

她踮脚拿着晾衣杆去够高处的衣架,深灰色毛衣袖口滑到手肘,露出冻得发红的小臂,晾衣绳还在晃。

“小川,开着个门在那干嘛,快进去外面冷。”

我喉咙突然像被冷风呛住。

“外面冷,你收完衣服就先快点进来。”

那句在胸腔里焐了整晚的疑惑,最后在撞见姐姐眼底的温柔的时候,化作呼出的白雾消散在晾衣绳摇晃的影子里,碎成了她身后的流光……

之后我也没有特意去关注这件事,那是她的事情。又或许是知道她还不会离开。

高考前姐姐还是和往常一样,或许是不想给我压力,其实我也没有多少心里负担。考不好和她去打工就是了。

考语文,笔尖走得顺溜,像抹了油。

下午数学就崴了泥,一道送分题,开头就劈了叉,后面写得再满也像给死人化妆。

理综头一回全写完,字迹潦草得像鬼画符,大题根本没空回头瞅一眼。

下午考日语。小语种,多熬个听力。当楼下操场已经爆发出解脱的嚎叫时,我们还钉在最高层的考场里,像被遗忘的囚徒。

题做得快,早早放下了笔。

稍微侧过头,目光穿过积满灰尘的窗玻璃。

楼下,一辆白得刺眼的救护车,像只笨拙的甲虫,在夕阳血红的余晖里,缓缓驶离教学楼。

操场上,黑压压的人群像开闸的洪水,冲破警戒线,扑向外面举着花束、翘首以盼的亲人。

欢呼、尖叫、喜极而泣的嘶喊……汇成一片滚烫的声浪,拍打着寂静的考场窗户。

等我终于走出考场,心里却像被抽干了,只剩一片死寂的荒漠。

没有预想的狂喜,也没有考砸的崩溃,平静得像刚看完一场与己无关的电影。

这模样,落在别人眼里,八成是考糊了在硬撑。

我的高中,就这么……过去了。复读?打死也不干。这三年,说不上多苦大仇深,该玩的时候疯玩,该学的时候死磕,倒也快活。

我慢吞吞地收拾好书包,像收拾一具残骸。

最后扫了一眼这栋熟悉的、此刻却无比陌生的教学楼。

以后也许会想起,也许会回来看看?

算了,大概率不会。

走出考试楼,和抱着书本、眼里闪着光的高一高二生擦肩而过。他们眼神里那种毫不掩饰的“羡慕”,像面镜子,照出二年前同样傻气的自己。

我知道,我应该还是会掉入另外一个泥潭,就像当初从初中到高中那样。

漫无目的地晃荡。

前几天就把宿舍那点破烂家当塞回家去了,学校恩准最后几天到家里住。

看着同学们扛着大包小包,像蚂蚁搬家,我像个游魂,不知道下一步该往哪踩。

沿着校门前那条漂着鸭子的河,慢慢走。

找了条冰凉的石凳子坐下,屁股被硌得生疼。

又来了,这种抽离感,像被世界遗弃在角落。

姐姐老说我像个小老头,总爱坐在水边发呆,看那些行色匆匆、面目模糊的路人。

一个温热的身体挨着我坐下,带着熟悉的花香。

“小川,花店有点忙没来接你……”是姐姐的声音。

她还是老样子:洗得发白的深蓝牛仔裤,领口有点松垮的白色旧T恤。

手里拎着个白色的棉布袋子,袋子洗得很干净,上面印着的图案却异常清晰——是我中考完那个夏天,在公园里,她搂着我肩膀拍的合照。

这么多年了,那袋子居然还像新的。

她订做了两个。我那个,没几天就被笔油墨水蹭得面目全非,舍不得再糟蹋,洗干净挂到房间的墙上当照片。

“又不是小孩了……”

“连十七都还没到,不过也快了,但还是小屁孩一个,”她轻笑,肩膀蹭了蹭我的,“今晚姐姐给你做好吃的。”

回去的路上,两人都没怎么说话。

空气里飘着河水的腥气和夏初傍晚的闷热。

我是真不知道说什么,心里空落落的,像被挖走了一块,又像塞满了湿透的棉花,沉甸甸地坠着。

不是为成绩,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惶然。

“小川,别太……太担心,”她大概以为我蔫头耷脑是为考试,声音放得又轻又软,“不管以后怎么样,姐姐都会支持你的。姐姐……还是信你的。”她试图安慰。

“嗯。”我应了声,懒得解释。那股不好的预感,像河底泛上来的淤泥,越来越浓。但肯定……跟卷子上的分数无关。

次日,像处理战后废墟。能用的、还看得过去的家当,打包寄往S市里那个小窝。用旧了、破了相的,一股脑塞回老家那间空荡荡的屋子。

我们回了S市里那个公寓。按早先盘算的,我会在这里,和姐姐继续挤下去到我去学校。

“那……以后呢?”我问她,声音飘在狭小的客厅里。

她正弯腰擦着落了灰的茶几,头也没抬:“姐姐给你安排。喜欢这儿,住到地老天荒都成。”抹布擦过玻璃面,发出干涩的摩擦声。

“那你会……一直在这儿吗?”空气像凝固了。

她动作顿住,直起腰,看向我,眼神像隔着一层毛玻璃。

“小川,”声音很轻,却像石头砸进死水,“分开是必然的,不管是何种方式,但我们永远是一家人,你都会是我的弟弟。”话像刀,割开了那层心照不宣的纸。

白天,有时跟着姐姐去清卿姐的花店打下手。

中午就在店里凑合,塑料饭盒装着油汪汪的炒菜。

或者就在那做。

下午我会提前回家,淘米煮饭,等钥匙插进锁孔那声“咔哒”。

给她拿拖鞋,接过她沉甸甸的布包。

晚上,偶尔去河边吹吹晚风。

更多时候,我像块烂泥瘫在沙发上,手机屏幕的光映亮麻木的脸。姐姐催我多瞅瞅专业、学校,话像风吹过耳膜,留不下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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