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厨房的油烟味还没散尽。
姐姐解下围裙坐下,玻璃杯里的红酒晃荡着,在灯下泛出暗红粘稠的光,杯壁挂着一道道细密的“血丝”。
她端起杯,碰了碰我面前盛可乐的瓷碗,碗沿沾着点她刚留下的、模糊的唇印。
“小川,中秋节快乐。”她看着我好奇的表情笑,“等小川长大了,再陪姐姐喝这个。过几天还得回村帮妈妈收谷子,这几天要好好休息。”
“知道了姐姐,中秋快乐。”我应着,喉头有点紧,“一会……出去走走?吹吹风,看看月亮什么的。”
趁着她收拾桌子,我回房间拿了那条脚链,靠在厨房门口看着她把盘子放进冰箱里,她指尖沾了点油,下意识舔了舔,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转头冲我笑:“偷吃被抓住啦!”
河滩的草叶覆着层银霜似的月光。我们并肩坐着,远处的灯火像撒了一地的碎玻璃碴,冰冷又遥远。
“你看,”姐姐下巴朝天上扬了扬,“它一直圆着呢。是我们自己……有时候看不全。”
“……”
“还有啊,小时候你老指着它喊‘镰刀’,怕它割耳朵,”她低笑,手指在月光下白得近乎透明,“现在耳朵不还好好的吗?”
话头慢慢转到妈身上。
中秋团圆?
妈妈那辈人,骨头缝里榨出的力气都喂了土地,哪懂这些城里人的弯弯绕绕。
她说了很久,直到河滩上的人影稀了,夜风钻进衣领,带着河水的腥凉。
“时间也不早了,快点回去吧。”姐姐撑着草地要起身。
我一把攥住她手腕,掌心下是她微凉、带着草屑的皮肤。
“姐姐,等等……送你个东西。”
她顿住,重新坐稳。另一只手伸过来,柔软的指腹把我额前被风吹乱的刘海捋上去,眼睛看着我。
“小川还要送姐姐什么啊?”
我摸出口袋里的银链,金属已经被体温浸得温热。
“给姐姐你的。”
她愣住了,睫毛垂下来,在脸上投下两小片浓黑的阴影。
“浪费钱……”声音却像掺了水,软了下来。
我把她的牛仔裤脚轻轻卷起,她的脚踝在月光下白得发亮,银链滑落时发出细微的声响,像一片雪花落入湖面。
“姐姐三十二岁生日快乐。”我靠在她的身边,闻着她身上淡淡的香说道。
姐姐的身体僵了一瞬,随后手臂环住我的后背。
“小川怎么知道的?”
“户口本上瞄见的。”
河面倒映着路灯与月亮,银白的光斑随水波晃动。
我盯着那些破碎的光点,希望时间就停在这一刻——让月光永远照着她脚踝上的银链,让晚风永远带着她身上淡淡的香。
回去的路,影子被路灯拉长又压短,在地上撕扯、交叠、分离。她走在前头,银链随着步伐若隐若现,像一条偷偷发光的小溪。
这些天住校离开她,我才发现我对她的喜欢一直都在,心里上的。肯定超越了亲情,但应该还没触及到爱情……也说太不清楚。
她是我的姐姐,一直照顾我的人。有些爱是为了存在,而不是为了结果。
你是我心底最干净的秘密,而我永远感谢你给我的温暖。
国庆回老家,一头扎进晒得烫脚的稻田。这次我终于可以下田了。
田埂上,稻草捆成的垛子堆得像一个个小人。
姐姐弯着腰,头发丝里黏满了碎稻屑,在太阳底下闪着细碎的金光。
她削的树枝筷子还插在我兜里,粗糙的断面硌着大腿。
“看好了,”她蹲下来,手指像翻花的绳子,几下就把散乱的稻草绞紧,“要这样绕两圈,再这么一别。”我学着她的手势,草绳却总在最后关头散开,软塌塌地掉在泥里。
明明前些年,这活我干得还算利索。
她也不恼,只是接过我手里的稻草重新捆好,手腕一转就扎出个漂亮的结。
日头偏西,把割剩的稻茬染成一片燃烧的血红。
终于收完最后一捆。
姐姐直起身,站在田埂上伸了个长长的懒腰,夕阳把她的剪影熔铸成一道暗金色的边。
几根细碎的稻草粘在她后颈窝的汗珠上,随着呼吸微微颤动。
我想伸手替她拂掉,手指头动了动,最终只是攥紧了手里冰凉的饭盒,对着那几根碍眼的草屑,无声地吹了口气,看着它们被黄昏的风卷走……
晚风掠过别人家未打完的稻田,掀起层层叠叠的浪。
“妈妈今天喘得厉害。”我踢着田埂上一个干硬的泥块。
姐姐的脚步慢了下来。晚风掀起她耳后的碎发,露出那颗和妈妈一模一样的浅褐色小痣。
“她舍不得扔下这片地,”姐姐的手指无意识地捻着捆鱼鳃的湿稻草,草茎上还沾着点鱼血的暗红,“跟田里的稻草人似的……舍不得赶走偷吃的麻雀。”
说完许久我们都不再说话,稻草人没有生命,久而久之麻雀自然就不怕它了。妈妈她离不开这片土地,会不会也是没有能力再离开了……
夕阳沉到山脊,她回头向我伸手:“走快点,回家炒鱼吃?”光影模糊了她的轮廓,恍然还是当年那个会把我举过稻草垛的姐姐。
晚风掀起她卷起的裤脚,露出我给她的那条银链。月光还没升起,它已经悄悄闪着微光,像田里没被晒干的水。
我快走几步跟上,有些东西比爱情更长久——比如她削的树枝筷子,比如捆稻草时打的结,比如那饱含温柔的眸子,比如永远比我快半步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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