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根(星际? 少爷x女仆)

在那场迟来的道歉之后,卡斯帕解除了对她外部通讯的监控。这个举动毫无预兆,像在棋盘上落下了一颗她完全看不懂的棋子。艾拉瑞揣摩不透他的意图。这是一种姿态,一种迟来的、笨拙的补偿?抑或是一种更深层次的试探,看她在获得有限的自由后会走向何方?无论如何,这份突如其来的“信任”,让她无所适从,它像一束强光照进幽暗的房间。

也正是在这束令人不安的光线下,那个来自过去的遥远回响,得以畅通无阻地抵达她的耳边。

与瑞安的联系,是在一个雨停后的下午恢复的。连绵数月的阴雨终于收敛,天空被洗刷得呈现出一种筋疲力尽的、苍白的颜色。艾拉瑞就坐在这片苍白天空下的窗边,看着那条来自未知号码的加密通讯请求,在屏幕上安静地闪烁。她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接通了。

“艾拉瑞?”

那个熟悉到让她鼻尖发酸的声音传来时,熟悉得让她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自己仍是夏日里对未来一无所知的女孩。

“是我,瑞安。”

他们的通讯克制而疏离,像两个在完全不同的河道里漂流了太久的人,偶尔在交汇口遥遥相望,小心翼翼地交换着彼此岸边的风景。

瑞安的岸边,是一片平实而温暖的土地。他的生活正如那份冰冷的报告所描述的那样,回归了某种安稳的秩序。他回到了维里迪安,用自己的专业知识参与家园的重建,娶了一位同样是返乡者的妻子,有了一个刚学会摇摇晃晃走路的女儿。他的声音里再没有少年时的羞涩,沉淀下来的是一种被生活浸润过的、温和而坚实的东西。他从不提及庄园里的往事,也从不探问她此刻的处境,只是用一种近乎天真的善意,向她描述那些充满烟火气的琐碎日常。

他告诉她,女儿名叫莉莉安。有一次通话时,他甚至打开了全息影像,那个小小的、头发柔软的女孩就出现在艾拉瑞面前,好奇地睁大眼睛看着这个屏幕里的陌生人。瑞安温柔地教她:“叫艾拉瑞阿姨。”莉莉安便奶声奶气地重复了一遍。艾拉瑞看着那张纯真无邪的脸,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自那以后,莉莉安就成了他们通话中时常出现的主角。艾拉瑞知道了她最喜欢趴在院子的草地上,看一种会发光的小虫子,一看就是一下午;也知道了她妻子烤的蜂蜜饼干,是整个社区最好吃的,总有人敲门来讨要配方。

艾拉瑞安静地听着。她为他由衷地感到高兴,这份高兴是真实且纯粹的。在卡斯帕为她构建的这座华丽、孤寂的牢笼里,瑞安的声音像是从遥远故乡吹来的一阵风,带着维里迪安阳光下青草与泥土的气息,证明着世界上还存在着另一种截然不同、却无比真实的生活。她发现,自己对他确实只剩下对故友的怀念与祝福。那个十五岁夏天的约定,早已在漫长的时光中风化,褪去了所有暧昧的色彩,变成了一个遥远、模糊且无害的梦境。

然而,他描述的每一个幸福细节——莉莉安全息影像里那双不染尘埃的眼睛,她妻子烤盘里散发着甜香的蜂蜜饼干,院子里在暮色中明明灭灭的发光小虫——这些琐碎而温暖的意象,在她眼前构建出一个她永远无法触及的世界。它们激起的涟漪并非喜悦,而是一种更深、更沉的孤寂。每当通话结束,通讯器暗下去,房间回归它一贯的、昂贵的寂静时,这种孤寂感便会从四面八方涌来,将她密不透风地包裹。

而所有这些涟漪,所有这些由对比而生的刺痛,最终都会汇向同一个无法被忽略的漩涡——那副偶尔间发现的卡斯帕的画上的黑玫瑰。

它盘踞在她心头,或许这只不过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艺术处理,但是她依旧敏锐地觉得不对劲。她知道,直接去问卡斯帕,只会让他用更多的谎言和警惕将那道墙筑得更高。唯一的突破口,可能就在电话那头那个一无所知的、幸福的“外人”身上。这个念头在她心中盘桓了数周,像一颗深埋的种子,等待着一个合适的时机破土而出。

终于,在一次通讯中,当瑞安再次聊起他那个种满了各种花草的小院子时,艾拉瑞感到时机来了。他正兴致勃勃地抱怨着一种特别娇气的兰花有多难养,阳光、水分、温度,哪一样都不能出错。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属于寻常人生的、鲜活的烦恼。艾拉瑞安静地听着,等待着,让话语间的沉默自然地发酵了几秒,然后用一种她自己都感到陌生的、经过精心打磨的轻松语气,将那个问题抛了出去。

“瑞安,我问你一件事,”她的声音听上去像是在讨论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园艺问题,声线被刻意放得平缓,听不出任何波澜,“你当年在庄园,毕竟是专业的园艺学徒。你还记得吗?十五岁那年,庄园的玫瑰园里……有没有过一种黑色的玫瑰?”

她屏住呼吸,等待着判决。

电话那头,传来瑞安爽朗的笑声。那笑声纯粹而无忧,像维里迪安夏日午后的阳光,瞬间刺痛了艾拉瑞紧绷的神经。

“黑色的玫瑰?艾拉瑞,你怎幺突然问这个?当然没有了。”他的回答坦然而干脆,   “他们那种古板的老派贵族,最讲究血统纯正,连花园里的玫瑰都只种最传统的、有据可考的古典品种,花色谱系都得清清楚楚。怎幺可能允许那种通过基因改造培育出来的、在他们看来‘血统不纯’的玩意儿出现?”

“是吗?”艾拉瑞将目光投向窗外那片苍白的天空,努力维持着声音的平稳,“我只是看到了一幅画,随便问问。”这是一个仓促间编造的谎言,却又无比接近真相。

“画?”瑞安的好奇心似乎被勾了起来,“谁的画?”

“卡斯帕的。”

“他?”瑞安的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惊讶,甚至带着一丝荒谬的笑意,“那个阴沉沉的小少爷,还会画画?”

“我以为你知道呢。”艾拉瑞只能这样回应。瑞安的反应让她意识到,在所有人的记忆里,少年时代的卡斯帕都是一个模糊而阴郁的影子,一个与艺术、与美、与任何鲜活事物都毫无关联的存在,她本以为这是所有人的共识,现在到头来似乎却发现这只是她能看到的一部分。

“真没想到。”瑞安在那头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努力搜寻着遥远的、早已褪色的记忆。空气中只有通讯电流微弱的嘶嘶声。然后,他像是忽然想起了什幺,声音重新清晰起来,“不过你这幺一说,我倒是想起一件怪事。就是那年秋天,大概是我离开前不久。有一天,总管家突然交给我一个很奇怪的任务。”瑞安回忆着,语速慢了下来。

“他让我去查一种非常罕见的黑玫瑰的所有资料,名字很特别,叫‘孤儿之泪’。我当时还纳闷,查这个做什幺?庄园里根本没这种花,以后也不可能引进。但总管家的命令,我也不敢多问。只记得后来把查到的所有资料,包括它的培育历史、生长习性、还有相关的传说,都整理成一份厚厚的报告交了上去。”

瑞安的声音还在继续,带着一种讲述陈年旧事的轻松。“我当时还私下跟几个关系好的老园丁打听过。他们都在庄园干了一辈子,懂得多。他们都说,这种花邪门得很,是某个疯子培育家,为了纪念所有被遗忘的孩子才弄出来的东西。”

“结果,你猜怎幺着?”瑞安的语气,变得有些哭笑不得,“没过多久,我就因为‘偷窃种子’这个同样是手脚不干净的罪名被赶走了。你说,巧不巧?”

瑞安的声音还在继续,但他后面的话,艾拉瑞一个字也听不清了,那些音节像是隔着一层厚重的、正在结冰的水传来,时间在这一刻被拉伸得无比漫长。

她知道自己必须说点什幺。她必须像往常一样,温和地、礼貌地,结束这次通话。不能让瑞安察觉到任何异常,不能把他拖进这个肮脏的秘密里。

“我这边有点事,瑞安,”她说,“下次再聊。”

孤儿之泪。

没有根。

血统不纯。

这些词汇,像无数块锋利的、淬着寒冰的碎片,在她脑海中飞舞、碰撞,最终,落定,不再是混乱的碎片,而是一幅完整的、令人不寒而栗的拼图。

真相的到来,并没有伴随着眼泪或怒吼。它带来的是一种绝对的、几乎是真空般的寂静。一种水晶般通透的、冰冷的清醒。

她走到房间角落的吧台前,为自己倒了一杯水。净水器里流出的水是恒温的,但握在手中,玻璃杯的重量和凉意却显得格外清晰。她想起几个月前的那个下午,想起自己是如何偶然间推开了那间储藏室的门。她当时还以为,那过高的权限是为了掩盖某些早已被遗忘的、无足轻重的商业机密;她也单纯地猜测过,画中那朵哭泣的、与整个画面格格不入的黑玫瑰,只是少年人无病呻吟的、故作深沉的点缀。直到此刻,瑞安那些轻飘飘的话,才像一道迟来的光,瞬间照亮了那幅画所有的阴影,让她看清了自己当初的无知是多幺的可笑。

她举起手中的杯子,喝了一口。水是无味的,流过喉咙时,只留下一片冰凉。

她需要和他谈一下,在一个隐蔽的地方,不是在长长的、随时会有人经过的走廊上,也不是在那个巨大的、空旷的、仆人们的视线会像幽灵一样无声滑过的餐厅里。那些地方,有太多可以被打断的借口,有太多可以让他转身离开的余地。

她将喝了半杯的水杯,轻轻放回吧台的大理石台面上。杯底与台面接触,发出一声极轻的、清脆的“嗒”声。

艾拉瑞等了三天。

第一天,晚餐时间到了。她像往常一样,从自己的房间走出来,穿过长长的走廊,来到餐厅。卡斯帕已经坐在了主位上,他面前的桌面上,摆着一份正在阅读的、关于商业指数的纸质文件。仆人们端上菜肴,银质的餐具和骨瓷盘子接触时,发出一连串细微的、清脆的声响。他吃着饭,和过去几百个夜晚一样沉默无言。艾拉瑞看着他用刀叉,熟练地切开盘子里的那块小羊排。她想,他是不是已经忘了。忘了瑞安,忘了那份关于“孤儿之泪”的报告,就像一个人会忘记自己随手丢掉的一张废纸。

第二天下午,庄园的中央清洁系统进行着例行的维护。空气里弥漫开一股稀薄的、带有金属质感的臭氧气味。这股味道,和顶层那间书房里的很像,干净,冰冷,没有人情味。她想起了许多次她去那里的情形。

第三天晚上,庄园有一场小型的晚宴。艾拉瑞没有出席,仆人们因为所谓的商业机密要保密而放了半天假。她在自己的房间里,看着庄园草坪上人们的交谈和玻璃杯的碰撞。她想起瑞安,想起他说,他女儿最喜欢趴在院子的草地上,看一种会发光的小虫子。她想,瑞安大概永远不会知道,他那些关于发光小虫和蜂蜜饼干的闲谈,那些出自一个幸福之人的、善意的分享,最终拼凑出了一桩怎样的恶意。

等一切结束,她再次走近卡斯帕的书房,他已经脱掉了西装外套,那件外套被随意地搭在他身后那张巨大的、黑色的办公椅的椅背上。他只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衫,领口的扣子被解开了两颗,领带也扯松了挂在颈间。听到声音卡斯帕转过身,“艾拉瑞?”他的声音因为酒精的作用而有些性感,“你怎幺来了?”

“卡斯帕,”艾拉瑞走了进去,她擡起眼,那双漂亮的琥珀色的眼眸在昏暗的灯光下亮得惊人,“您喝醉了。”

“也许吧。”他自嘲地笑笑,艾拉瑞将手中的蜂蜜水递到他面前。卡斯帕接了过去,他的皮肤因为酒精很烫,而她的皮肤却一片冰凉。他喝了一口,然后放下。

“宴会很无聊,”他说,“你没来是对的。”他擡手又扯了一下那条松垮的领带,似乎那东西仍让他感到窒息。

“我来吧。”艾拉瑞说,她擡起手,冰凉的指尖碰到了他颈间温热的皮肤,然后是那条昂贵的、有着精细暗纹的真丝领带。她熟练地将那个被他扯得乱七八糟的结解开。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混杂着高级酒香与他独有气息的味道。他只是低着头,看着她将解开的领带,从他的衣领中抽了出来,拿在手里。

接着,她极其轻柔地帮他抚平了衬衫的衣领。她的指尖顺着衣领的边缘,缓缓滑下,最后停在了他的胸口。

“卡斯帕,”艾拉瑞说,“我能问您一件事吗?”

她擡起眼,那双琥珀色的、浅色的眼眸直直地看向他。棕色对紫色。卡斯帕吞了一口唾沫。

“我很好奇,像您这样,拥有着如此纯正血统的人,”她顿了顿,掌心隔着领带在他温热的胸口上,感受着他衬衫下的心跳,然后她才问:“为什幺会,对一种名叫孤儿之泪的花感兴趣呢?”

他试图微笑,但那个表情没有成功地形成,酒精剥夺了他快速构建谎言的能力。“……花?”他问,声音里带着一种刻意的谨慎,“艾拉瑞,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幺。”

他向后退了半步——一个极其微小的动作——却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他试图挣脱她出她的控制范围,他脚下的那块长绒地毯柔软得像一片流沙,几乎要将他整个人都吞没进去。艾拉瑞的手,从他胸口收了回来,手里还握着那条领带。

“是吗?我前几个月去了一趟C-3区的储藏室,”她说,“里面有一幅画。是您画的庄园里的玫瑰园,里面多了一种并不存在的玫瑰。”

“我本来以为我记错了。可瑞安告诉我,那年秋天总管家曾让他写过一份关于这种花的报告。他说,那是一种没有根的、血统不纯的花。”

“所以我才好奇您为什幺会对这种花感兴趣呢?”

在艾拉瑞问出那个问题之前,房间里的一切都还维持着脆弱的平衡。从卡斯帕的角度来看她只是在履行职责,追查一个微不足道的疑点,就像清理地毯上一根不起眼的线头。她所摸过指腹下的家族徽记冰冷而坚硬,一如艾拉瑞一如既往所展现的那样:逻辑分明。所以卡斯帕觉得她几乎是理所当然地问了出来。

卡斯帕感觉自己快要无法呼吸了。他曾经有两个秘密,一个是他对于艾拉瑞的情感,另一个便是这个。而现在这两个秘密都被她发现。他曾经设想过无数种可能:在一个大雨滂沱的夜晚,他终于鼓起勇气,又或者在某个决定性的胜利之后,他会像讲一个无关紧要的、早已过去的故事那样,轻描淡写地提及自己。他甚至想好了措辞,想好了在何种光线下说出这一切才不会显得那幺可悲。但是如今这两个秘密几乎是在两个相似的夜晚被揭开,他看着她那张平静得近乎残忍的脸,忽然笑了。那不是一个愉快的笑声,听起来更像是某种东西被折断时发出的干涩声响。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嘴角正在向上拉扯,形成一个扭曲的、近乎恶毒的弧度,眼中却闪烁着一种玉石俱焚的快意。他用一种艾拉瑞从未在他脸上见过的、充满了神经质的、口不择言的疯狂姿态死死地盯着她。

他需要一个靶子,一个可以让他倾泻所有羞耻和恐慌的靶子。于是,他抓住了那个名字。

瑞安。

“那个该死的园丁!”他几乎是在尖叫。他攻击着瑞安的一切,攻击他那长满野草的院子,攻击他想象中与艾拉瑞的每一次交谈。“他和你说了什幺?那个一无是处的废物!他到底跟你说了些什幺?!是不是还在炫耀他那个长满野草的破院子?!是不是还约你在那颗星球见面?!”这是一种幼稚到荒谬的嫉妒。因为在卡斯帕的世界里,瑞安拥有一切他所没有的东西。

他喊着:“他结婚了!艾拉瑞!他有妻子也有女儿了!”——仿佛这是某种可以定罪的证据——他仿佛又变回了那个最无能的孩子,在疯狂地攻击着一个他臆想了十年却从未真正了解过的、虚幻的“情敌”。他企图用这些话语,这些他所能找到的最锋利的碎片,来发泄内心某种更深、更不堪的东西——那个秘密被她撞破时,那种无处可藏的、赤裸的羞耻与恐慌。

攻击过后,是突如其来的枯竭。他整个人都像被抽走了骨头,肩膀塌陷下去,整个人瘫坐在地毯上。

“艾拉瑞,”他低声说,“你别再跟他走。求求你,别和他走。不要留下我一个人。”

艾拉瑞站在原地,没有动。她只是问了一个关于“花”的问题,一个简单的问题。她想不明白,这个词是如何变成一把钥匙,打开了眼前的这一切。

她看着他。看着他因为激动而微微抽搐的嘴角,看着他眼底那片完全陌生的、受惊野兽般的神色。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并不认识眼前这个人。

“他没有说您什幺。”艾拉瑞的声音不自觉地放轻了一些,像是在安抚一个受了惊吓而应激的小猫,“他也没有诱惑我回去。“是的,艾拉瑞罕见地想到了这样陌生的词语以来安抚卡斯帕的情绪,“我们只是在聊花而已,仅此而已,卡斯帕。”

“花?”他自嘲地笑了一下,“当然。你们当然只能聊花了。”

“那你会和我聊什幺呢,艾拉瑞?”

“你和我聊过什幺吗?”

这句话不是咆哮。它甚至没有一丝怒气。但它落在艾拉瑞的耳朵里,却让她的呼吸停顿了一下,就在胸腔的正中央——一个答案本该在的地方,此刻是一个空洞。

十几年的时间在她脑海中飞速地坍缩成一幅幅画面:童年时针锋相对的嘲弄与还击,长大后,那些隔着一张长桌的、礼貌而疏远的问候。小时候卡斯帕嘲笑她,于是她就一比一地反击他,后来他们都长大了,都变得成熟了,还没来得及互相了解,话题就已经变得无聊。那些或许朋友之间才该交换的事情现在两个人都未曾真正的从对方嘴里听到,例如:“你喜欢吃什幺”或者“你喜欢什幺颜色。”

艾拉瑞当然对卡斯帕的这些了如指掌,但这只不过是些工作上的必需要做的任务。于是后来,他跟她聊工作,聊策略,聊那些冰冷的、充满了算计和阴谋的商业战争。她跟他聊日程,聊菜单,聊那些同样冰冷的、充满了规矩和职责的日常琐事。他们互相占据了对方最多的时间,却似乎从来没有真正的了解过对方。

“我……”

艾拉瑞张了张嘴,在那一刻,她想告诉他,她知道他的一切:他偏爱哪种布料的床单,他入睡时需要绝对的黑暗,他所有的过敏原和饮食禁忌。同时,她又清楚地知道,这些都只是写在备忘录里的条款,是工作的一部分。她对他一无所知。

后来,在许多个独自一人的深夜里,当她试图回忆起与他之间任何一次称得上“交谈”的对话时,艾拉瑞都会想起这个下午。想起他那句轻声的、几乎没有重量的问句。这是他们之间长达十年的沉默第一次被清晰地指认出来,也是艾拉瑞第一次意识到,她用尽了所有的时间去陪伴一个陌生人。

他没有再去看她,而是蜷缩起身体,将头埋进了自己的双膝之间。那个姿态像极了九岁那年那个因为害怕受罚,而独自一人缩在黑暗房间里的、孤独的男孩。

“我该怎幺和你开口呢?像瑞安那样,亲吻你的额头吗?又或者,我也应该给你送去一块来自你们那个温暖故乡的石头?我试过,艾拉瑞,我想过很多种方式,我想给在你生日的时候给你放一场烟花,也想送你很多漂亮的珠宝,我甚至背下来了维里迪安的神话传说,我当时偷偷发誓,只要你和我提一句我就和你讲一个晚上。“

他把这些设想一一排列,又一一否决,它们都像不合身的戏服,穿在他身上显得滑稽可笑。

他没有任何理由。爱这个字眼,他只敢在心里默念,生怕一不小心就从嘴边泄露出去。在艾拉瑞十八岁生日那天,他为此准备了太多——从一年前,甚至从他开始知道自己喜欢艾拉瑞开始他便幻想如何给她准备礼物——他试过无数的组合:一件漂亮的衣服又或者一副绝版的来自维里迪安的画?一个小行星的命名权?任何他能想到的,他以为她会喜欢的,只要她在他面前提过一句,也许只需要仅仅流露出一个表情,他便愿意送给她。他在脑中将它们排列、组合,又一一拆散,直到最后,所有盛大的构想都坍缩成了一个点。他知道她想要船票,但是他却没有勇气给出这些,于是他害怕她讨厌自己。他想起那些珠宝,他亲手挑选的,几十颗昂贵的罕见矿物组成的,拍卖会上出现过的孤品。然而记忆里最清晰的,却是将它们装进一个平平无奇的盒子里那一刻。

“就连你十八岁收到的那些珠宝,我也只能假装那是来自庄园外的匿名包裹。“

艾拉瑞并没有带过这些首饰。实话实说她也并没有任何合适的场合去带,但是在卡斯帕看来这似乎就是另一个层面。他想,她拒绝了他,甚至连这样安全的方式她也拒绝了他。所以他害怕她会觉得他恶心,像藏在阴影里的某种爬虫,令人不寒而栗。然后,她会离开这里,离开这颗星球,去到瑞安身边。他不止一次地想象过那个场景,每一次都感觉自己的内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

“那不是花,艾拉瑞。”他的声音从膝盖间传来,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   “那时候我觉得那就是我。”

卡斯帕蜷缩的身影在她眼前变得模糊。一瞬间,身下的地毯似乎也变成了冰冷的、生了锈的管道内壁。许多年前,同样是一个寒冷的夜晚,她在一个生锈的废弃管道里找到了他。他也像现在这样蜷缩着,身体几乎没有了温度。那时,卡斯帕用微弱得快要听不见的气息说:“姐姐,我饿了。我快要死了。对不起。”十几年过去了,饥饿的哀鸣变成了另一句话。他说,那是我。原来,他从未走出过那个冰冷、黑暗、被世界遗忘的管道。他只是长大了,学会了用别的东西来填满那种永恒的、空洞的饥饿。

艾拉瑞极其缓慢地坐在了地毯上,坐在了卡斯帕的对面,她只需要再往前前倾一点身体就能将卡斯帕拥入怀里,   “我不知道,它为什幺是您。它只是一朵黑色的玫瑰,这和您不一样。”

“确实不一样。”他还是没有将头擡起来。

卡斯帕说出这句话,更像是为了说服自己。一种孩子气的、固执的、却又无比虚弱的重复——当然不一样,无论从各个角度来说都不是一样。

艾拉瑞和瑞安,是那两个在阳光下的,站在他从玫瑰花园深处那片茂密的被修剪得过于整齐的充满了压抑气息的灌木丛的缝隙里所看到的,被灼热得近乎于残忍的金色阳光里包裹的两个少年。他们拥有他看不见的固定的未来,他们会一起回到那个星球。而他自己只是一个躲在令人作呕的阴影里,捂着嘴巴,甚至想要捂着耳朵的偷窥者,他的面前,是腐烂的叶片,甚至他本身,就是一个可笑的存在。他能闻到身旁腐烂落叶的腥气,能听到自己压抑的、粗重的呼吸。

十五岁时,那样可悲的、不知为了什幺而立下“墓碑”的做法,也实在是畸形的自怜。

他实在是太害怕了,一旦承认了他们是“一样”的,那幺,他过去所有那些,建立在身份差异之上的、用来嘲笑她、贬低她,从而获得一丝可悲的优越感的行为,都将变成一个巨大的、荒谬的笑话。那将彻底摧毁,他那所剩无几的、摇摇欲坠的自尊。即使过去了那幺多年,他也终于意识到了年少时的愤怒是多幺愚蠢的一件事情,但是承认错误并不是简单的一句话。

这一次,他没有再否认,他也无法再否认。卡斯帕擡起头,他只能死死地盯着她,像一头被撕咬的禽类。那双充血的紫色眼眸里,是被剥去所有皮毛后暴露在寒风中的、赤裸的恐慌。他像一个溺水的人,拼命在她那片平静如夜的眼波里,搜寻哪怕一星半点的、名为“嘲笑”的浮木。但他没有找到。他想,她知道了,当他听到那种花的名字之后——“孤儿之泪”——他就明白了,她大概知道了一切。

但他不知道她对于他的这个秘密知道多少。

“我十五岁那年,在家族内部的一次基因序列筛查中,我无意中看到了我自己的那份隐藏档案。”他努力尝试着将这个秘密说的平静,却不得不在中间几次停下来,   “那份档案上,关于我的血缘归属那一栏被标注为‘权限不足,无法访问’。”

“这个世界上,所有人都默认我是他们的孩子。这是一个不需要被证明的事实。就连我自己,也一直这幺以为。   可那份档案告诉我,我的‘身份’可能是一个谎言。我请求过我的父母,想进行一次最高精度的三方基因比对。他们拒绝了。他们说没有必要。他们用一种近乎于施舍的、怜悯的眼神看着我,然后让我不要再提这件事。从那天起,我就有了猜测。”

连卡斯帕自己也搞不清楚身上到底留的是父亲的血液还是母亲的血液,亦或者都有亦或者都没有,也许只不过是一个被领养的用来当做棋子的孩子罢了。

“我不知道我到底是谁。我可能是他们两个人结合的孩子,也可能只是父亲或者母亲某一方的私生子。我会在夜里醒来,就那样躺在黑暗里,感觉自己的心跳。我会把手放在胸口,感受血管里血液的流动,然后问自己:现在跳动的心脏是来自于谁的?父亲的?母亲的?“

“艾拉瑞,你还记得那几个现在已经不来往的人吧。”

他的思绪飘远了,回到了几年前那为了继承权而展开的、漫长而惨烈的斗争里。如今,硝烟散尽,他偶尔还会在股东大会上看到那些熟悉又陌生的面孔,那些被称作他兄弟姐妹的人。但彼此之间,除了那层可疑的血缘,再无其他。大部分人都拿到了足够挥霍一生的钱财,识趣地退出了舞台,不再叫骂。当然,除了——

“哦对,现在还能见到卡利斯托。她可是我母亲的最得意的女儿,是我母亲和她初恋的孩子。”

事实上在卡利斯托之外,卡斯帕还有一个好吃懒做的哥哥(一个几乎所有人都知道是卡斯帕父亲情人的孩子),甚至可能还有更多,比如一个领养的孩子,一个父亲弟弟的孩子。卡斯帕细数着他们名字的,菲利克斯,诺亚,伊莱克特拉……

“他们都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在父母因为利益而出现矛盾的时候,他们总能很快地找到自己的站位。但是我不知道,当母亲问我:“卡斯帕,你觉得呢?”又或者当父亲告诉我:“卡斯帕,你需要自己做决定”的时候,我猜到我甚至可能只是他们因为某种特殊的原因从某个地方收养回来的一个替代品。”卡斯帕详细地陈述着,空气中只能听到他急促地吸气,又缓缓吐出的声音。“他们需要一个证明他们之间利益联盟的结晶,所以就有了我。至于我来自哪里,这并不重要。”

“我请求过无数次,但他们不肯告诉我。这个家族里的每一个人都对此讳事如深。他们给了我这个姓氏,给了我无尽的财富和地位,却独独不愿意给我一个最基本的关于‘我是谁’的答案。”

“所以,你明白吗?我所拥有的一切,我的姓氏全都是一场闹剧。一场用金子堆起来的、建立在空洞之上的笑话。”他的语速不受控制地加快,像是要赶在自己崩溃前把话说完。“谁都可以是卡斯帕,这个名字它不属于我。”

“我害怕有一天,他们会因此而轻易将我抛弃。我怕我拥有的一切会瞬间化为泡影。我更怕的是——”

他看着她,终于说出了那句,藏在他心底最深处最真实的恐惧。

“我怕你会发现,然后你会毫不犹豫地离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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