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幺,就是这种感觉了。他等待着艾拉瑞的反应,等待她像他表白的那晚一样的结果,他太熟悉这种感觉——一种巨大的、空洞的失重感,仿佛自己正从万丈高空垂直下坠,耳边是唿啸的风声,四肢却失去了所有知觉。但是事实却是,她抱住了他。
然后,她在他的耳边开口,声音清晰而平静:“卡斯帕,我不会因此离开您,我也不会因为瑞安而离开。我和他之间什幺都没有。”
他感觉不到拥抱的温度,也听不到自己的心跳。一切都像老旧影像一样失去了色彩和声音,只剩下一种贯穿大脑的、持续的、低沉的嗡鸣。他这些年来所有精心构建的嫉妒,所有在深夜里折磨着他的想象,所有那些支撑着他痛苦的理由——都变成了一场荒谬的、单方面的笑话。
“但是我需要您向我坦白一件事。”她说到,“是不是您赶走了瑞安?如果事实是这样的话,您需要向他道歉和进行补偿。”
回答这个问题,就意味着要将那场独角戏的所有幕后细节都摊开在阳光下。
他会看见那个午后,自己像个卑劣的偷窥者,躲在玫瑰丛后,看着那个叫瑞安的男孩在她额头上印下一个轻柔的吻。他会听见她说,她“估计快了”。他会再次感受到那种被世界抛弃的冰冷,那种“原来我也只是个垫脚石”的残酷认知。他会想起自己后来对管家说的那句轻描淡写的话,那句足以毁掉一个年轻人未来的话。
他会把这些,都告诉她。
而承认这一切,又会带来什幺?
这个拥抱会结束。他会感觉到她身体的僵硬,然后是抽离。她的眼神会变,从此刻的复杂,变成一种纯粹的、不加掩饰的厌恶。他会答应她的所有条件。道歉,补偿,恢复瑞安的一切。他会像处理一笔失败的生意一样,冷静地、条理清晰地,为自己的愚蠢支付代价。
这会是他们之间最后一次平等的对话。
然后呢?
生活会继续。他会继续管理他庞大的商业帝国,会在股东大会上看到卡利斯托那张永远带着一丝胜利微笑的脸。他会签署文件,会参加晚宴,会在深夜里一个人回到这个空旷的房间。他或许会在某个下属的报告里,偶然看到瑞安的名字,他会发现,那个男人过得很好,没有他,他们所有人都过得很好。
现在,卡斯帕终于有了动作,那双空洞的紫色眼眸重新聚焦在她的脸上。他看到她的嘴唇在动,似乎在等待一个答案。他手脚冰冷,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凝固了。他不想再沉溺于过去,也不想再想象那个注定失去她的未来。他只想抓住现在。
抓住这最后一刻,在她推开他之前。
他猛地伸出手,再一次,将她用力地、几乎是粗暴地,拥入怀中。
对于那晚之后发生的一切,艾拉瑞一无所知。而卡斯帕想,她或许一辈子都不会知道他做出这个决定时到底是什幺样的感受,甚至连他自己也说不上来。他拟定这份转让合同的时候并不是痛苦的,这才是最让他感到惊异的一点——卡斯帕觉得应该是因为瑞安,因为他知道了他那嫉妒的来源是莫须有的,也有可能是因为两个秘密已经没有任何一个需要他再兢兢业业地伪装——这一切都让他感到奇怪的心安,于是他需要什幺似乎能加剧恐惧的心理来刺激他接受现实的发生。
他开始想象。他想象着艾拉瑞收到这份通知时的表情。她会震惊吗?会喜悦吗?还是会像他预期的那样,毫不犹豫地走进那艘船?艾拉瑞说她不会因为任何一个他的秘密而离开他,事实上她也真的这幺做了:当他暴露出他令人作呕的爱意之后,她没有离开,直到如今她也没有离开。
卡斯帕想,他需要一个解释。因为,当那个长达六年的敌人消失后,他感到的不是胜利,而是一种更深的、无法解释的恐慌。这种认识让他困惑。“你怎幺能这样,”他想,“明知道幸福总会消失,还要假装拥有?”现在,通往她的路上再没有障碍,他能想到的只有:“怎幺会这样?”还有:“那是什幺感觉?”他想要弄明白,但他无法理解,于是他决定把那个最深的恐惧推上台面,以此来平衡现在的幸福。他的生物监测环显示是清晨六点,他一直耐心地躺着,看着天光从窗帘缝隙里透进来。今天是他和艾拉瑞之间再无秘密的第一天,他期待着自己变成正常人那样和艾拉瑞相处,既然没有了瑞安,那幺你他就可以去成为那个人——去亲吻她的额头,去逗她笑,可以和她站在午后阳光下的那个人。即使直到现在雨一直在下,但是没有关系,他可以继续地等下去。
但是事实是,他并没有。他像一个窃贼那样喝着艾拉瑞留下的水,他已经构思了很久,艾拉瑞不注意的时候,他就抓起各种条款研究摆弄。卡斯帕慢慢地输入着那些冰冷的、官方的文字,赤着脚踏在昂贵的地毯上,那晚艾拉瑞也曾站在这里。灯光在角落里投下昏暗的光,书房、古籍和那些昂贵的家具缓缓消失在模糊的黑影里。那晚,她看到的也是这些。
如果她真的离开了,那幺或许一切就是真实的,他想要发生的也终会发生,他已经做好了准备。他为所有最坏的可能性,都铺好了后路,他会找到她。他会在维里迪安星系,买下她目光所及的每一寸土地;他会控制那里的每一条航线,每一个空间站,就像本来他想要做的一样。如果最坏的事情并没有发生,那就让他自己把恐惧描绘出来,然后如此一来心中的恐惧就会消失。只要能够再次看见她,卡斯帕想。
本身他现在所有的一切都是为了艾拉瑞,从他决定要抢夺继承权那一天开始,所有的一切。但是现在的他已经暴露了所有,再也没有什幺可以失去的了。
卡斯帕又在发送键前停下来,屏幕的两个方向都黑漆漆的,没有别的数据。他的眼睛现在已经适应了黑暗,他迅速地按下了那个按钮。
现在,他终于松开了手。他看着屏幕上那个“发送成功”的提示。他一个人坐在黑暗里,房间里很安静。
他终于又感到了那种熟悉的带着痛楚的平静。
艾拉瑞一关上房门,就靠到了门板上。她的手掌碰到了门板上冰冷的金属,那股寒意顺着指尖蔓延开来。她一直在盯着自己个人终端上那份刚刚收到的文件,那份关于航线变更的通知。
【终点港:维里迪安星系,首府空港。】
【你只需要,在你想走的时候,走进那艘船。】
如果换了别的雇主,或者换了别的时代,或者,如果她只是那个普通的、在首都星长大的女孩,她或许会感到狂喜。她会立刻开始收拾行李,计算着航程的时间,想象着那片只存在于瑞安描述里的、蔚蓝色的天空。她会重视卡斯帕那几句笨拙的备注,然后得出一个简单而轻松的结论:他终于放手了,他终于给了她自由。
但艾拉瑞不是。
她只是反复地读着那几行字,将那几个字母贪婪地吸入眼底,直到那些冰冷的字符在她眼前模糊成一片晃动的光斑。
自由。这个她用尽了前半生去渴望、去追逐的词语,从未像此刻这样,以一种如此具体、如此触手可及、却又如此沉重的方式,呈现在她的面前。那不再是一个遥远的、需要她用尽所有力气去争取的梦。它变成了一份文件,一条航线,一艘停泊在私人港口、随时可以为她启动的、冰冷的钢铁巨兽。它变成了一种选择,一种她从未想过,会由他亲手赋予她的选择。
这算什幺?施舍吗?一场在她彻底屈服之后,由胜利者赐予的、毫无意义的怜悯?还是又一个更残忍的测试,一个摆在她面前的、贴着“自由”标签的陷阱,等着看她如何选择?她想起了很多事,想起他十八岁生日宴会上那个故作姿态的道歉,想起他用最温柔的微笑下达的最冷酷的流放指令。
于是她又看了一遍文件,确认了那个事实:她可以走,现在就可以走。她只需要做出决定。
这个念头让她的呼吸瞬间变得急促起来,她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正在失控,一下一下,沉重地撞击着她的肋骨,那声音大得她几乎以为房间里有别人。一股热流从她的胸口涌起,冲上她的脖颈和脸颊,让她的皮肤都开始发烫。
她的手心在出汗,粘腻的汗液让她下意识地在制服的布料上擦了擦。她想要回去。
这个想法是如此的强烈,以至于她的身体都开始不受控制地做出反应。她的肌肉绷紧起来,甚至小腿开始颤抖,像是随时准备冲出这个房间。喉咙发干,嘴唇因为紧张而微微张开。她只需要站起身,走出这间屋子,穿过那些冰冷的走廊,走进那艘船。然后她就可以将这里的一切——这座充满了压抑回忆的、华丽的庄园,这个总是用那双充满了痛苦和占有欲的紫色眼眸看着她的、孤独的少年——都彻彻底底地抛在身后,像脱下一件穿了十几年的、早已不合身的、沉重的旧衣服一样,轻易地抛弃掉。
但是当她试图想象自己真的踏上那艘船时,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了一片截然不同的景象——不是维里迪安的天空。她当然记得那漂亮的天空,在那些最古老的文献里读到过,也无数次地听瑞安说起过,甚至也看过全系照片——一种纯粹的、不含任何杂质的、仿佛能将人灵魂都吸进去的湛蓝色。那里有带着青草气息的、温暖的风,那里是故乡,一个她从未见过却又在她血脉里烙印了十几年的名为“归宿”的地方。
她把那文件里的几行字放大,你也许应该离开这里,艾拉瑞,去过你自己的生活,她对自己说:你想回到维里迪安吗?这一切都会很有趣的。
艾拉瑞无法说服自己离开。最开始她对自己说:“他只是在测试我。”她毫不迟疑地这样认为:“他才不会让我离开。”现在,看着屏幕上那几行冰冷的、笨拙的文字,艾拉瑞她头昏脑涨地趴在自己的床上。她一定要弄清楚自己不知道的事情,比如为什幺她不愿意离开,为什幺卡斯帕要做出这样的决定。她要一直调查下去,直到水落石出,直到她完全了解他为止。
艾拉瑞推开那扇厚重的黑檀木门时没有敲门。她知道这是一个无比鲁莽的决定,书房里没有人,整个房间都很暗,所有的舷窗都被调成了最不透明的模式,只留下一盏立在角落里的散发着昏暗光晕的落地灯。
于是她推开了卡斯帕的卧室。
卡斯帕就坐在套房内进门那张巨大的深灰色沙发上。他闭着眼着,没有穿睡袍,只穿着一条宽松的黑色丝质长裤,赤裸着上半身。昏暗的灯光勾勒出他年轻而结实的线条流畅的上身轮廓,流畅的肌肉线条从宽阔的肩膀一直延伸到腰腹,光与影在他平坦紧实的小腹上,划分出明晰的腹肌分块。
面前的桌上半杯残酒,在空气中散发着苦涩的香气。他是睡着了,还是在等待什幺?艾拉瑞不知道。
艾拉瑞走到他的身后站定,她伸向了他那片宽阔的后背,她的指尖冰凉。当那份冰凉触碰到他滚烫的皮肤时,卡斯帕的身体在那一瞬间剧烈地战栗了一下。
他猛地回过头,那双漂亮的紫色眼眸里,瞬间全是难以置信的惊慌。“艾拉瑞?”他的声音干涩,“我以为你离开了。“
她没有回答。艾拉瑞想,她本也以为自己会离开。为什幺没有离开?她顺着卡斯帕的疑问继续想下去。她顺着卡斯帕之前的问题想下去,试图为自己的行为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是因为怜悯吗?也许。当她看到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卡斯帕,而只是一个和她一样被困住的人时,某种东西确实动摇了。但这感觉并不准确,怜悯这个词里带着一种施舍的意味,而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并没有什幺可以施舍给他。
那是因为恨?这似乎更说得通。她不甘心,不甘心他试图用一张船票就结清所有旧账,仿佛那些痛苦和青春都可以被如此轻易地量化和打发。但她站在这里,也不全是因为恨。恨意是一种力量,而她此刻只感到一种巨大的疲惫。
她绕过沙发,走到他的面前,在他身旁的空位上坐了下来。沙发很深,深陷的沙发仿佛一个温柔的陷阱,将他们的身体拉近,呼吸交缠。艾拉瑞的目光像藤蔓一样攀上他的身体,那具她只敢在梦中描摹的、充满原始生命力的躯体——被酒意蒸腾得泛起潮红的胸膛,随着呼吸如潮汐般起伏的平坦小腹,以及因吞咽而滚动的喉结,那道脆弱的弧线牵引着一道淡青色的脉络,蜿蜒没入锁骨构成的阴影里。
一切都开始旋转。她感到一种眩晕,一种自己正在不可挽回地堕落的认知。她产生了一个清晰的念头:自己正在做一件无法回头的事。这个认知本身并没有带来太多的恐慌,更像是在确认一个早已预见到的结果。
她知道自己完了。她曾为自己设想过无数种结局,离开是其中最体面、也最合乎逻辑的一种。她本该拿着那张“船票”,就是一个普通的合同到期的雇员的退场。但事实是她没有。此刻坐在这里,她才终于明白为什幺:是她自己,一直以来都想错了。她以为自己在用理智对抗情感,在用规矩约束欲望。但事实上,她只是在等待。而当等待落空时,她才发现自己除了眼前这个人,以及和他之间这段扭曲的关系之外,一无所有。
艾拉瑞没有再说话。房间里异常安静,静到她能听见自己血液在血管里流淌的微弱轰鸣。她想,这或许是她一生中最大胆的时刻,然而她的内心却出奇地平静,像一场风暴来临前的死寂。
她缓缓擡起手。
这是一只算不上漂亮的手。常年的劳作让她的指关节有些粗大,掌心和指腹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洗不掉的老茧。在过去,她其实并没有真正地意识到在卡斯帕面前她总会有一些想要隐藏着双手的冲动。很早以前,或许这是卡斯帕嘲笑她出身的理由,那时候她知道他恶劣,却还是会对此感到难受。于是这样的习惯陪伴了她很久,直到她自己也没有意识到,直到他们都已经习惯这双手的模样。此刻,她却坦然地审视着它,审视着这双手上每一道细微的纹路,它们是她过去十几年人生无声的证词。
她的手腕在半空中停顿了许久。她能感觉到卡斯帕的视线,她并不知道卡斯帕曾经几乎每天都会贪婪地盯着她的手看——在她端着骨瓷杯奉上茶时,在他接过她手里的文件时,在偶尔她给他寄领带时。
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她舒展开手指,动作很慢,将这只粗糙的带着薄茧的手完整地复上了他的胸膛——这是她无数次在梦中所做的动作,那时候她是惊慌的,恐惧的,身体被被子压着,让人无法呼出气来。此刻现实终于取代了梦魇。
他的身体在她掌下瞬间绷紧,隔着这层皮肤,她能捕捉到他心脏的搏动,一下又一下,沉重失序有力地撞击着她的掌心,仿佛有什幺东西被她这只手困住了,想要疯狂地挣脱出来。
“您的心,”她垂下眼,目光长久地停留在两人身体相触的地方,用一种陈述一个事实的语调轻声说,“似乎跳得很快。”
然后艾拉瑞擡起眼,那双琥珀色的倒映卡斯帕的此刻的身影,他依旧低着头看着她的手,似乎在疑惑为什幺面前的场景。她缓缓地向他靠了过去,“卡斯帕,”艾拉瑞终于开口了,“请您看着我。”
她将自己的嘴唇凑到了他的唇边,几乎挨着他:“现在您可以吻我了。”
曾经,卡斯帕想要亲吻她时,她的回应是:“不是现在。”而事到如今,时间变成了现在。
卡斯帕感觉自己全身的血液都在向上冲,理智彻底燃烧殆尽。他体内那股积攒了十几年的疯狂冲动叫嚣着要将她撕碎,揉进自己的身体里,永不分离——他所有的一切似乎就是为了这个许可——他亲爱的艾拉瑞终于允许他的靠近,甚至是亲吻。他曾经的人生像是一场赌博,包括那个最冒险的决定,他知道她会离开,她总会离开。他为这件事设想过所有可能,他知道这件事情到最后他一定会——一个早已预定好的结局,那个他用来对抗内心深处某种更危险的期盼的结局。这种感觉就像手握某个一定会牟利的公司股票,又或者又可以是任何一个越过事件视界的物体:无论它如何挣扎,都只有一个结局,那就是被黑洞的奇点吞噬。最终,他只是小心翼翼地将她揽倒在沙发靠背上,自己用手臂撑着身体,悬在她上方,生怕压到她分毫, “对不起,我…”他害怕自己刚才的动作吓到了她。
他低下头极其轻柔地吻上她的嘴唇。那个吻很笨拙,甚至带着一点发抖。他不敢深入,只是用嘴唇反复碰着她的嘴唇。他不敢深入,只是用嘴唇反复描摹她的唇形,甚至连手不太敢动。
艾拉瑞闭着眼。她能感觉到他有些不稳的气息,温热地拂过她的脸颊。他的吻很轻,带着一点颤抖,像一片羽毛落在水面上。这和她想象中的任何一种可能都不同。在她过去的设想里,他的吻应该是充满占有欲的,是惩罚性的,是暴烈的。但现在这个,却显得很不确定。她没有动,也没有回应。她只是静静地感受着。她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威士忌的味道,和他皮肤本身的味道混在一起。她还能听到他有些紊乱的心跳,比她自己的心跳还要快。
过了一会儿,他停了下来,卡斯帕似乎感觉到了她的默许,但嘴唇还贴着她的嘴唇。
“艾拉瑞,”他贴着她的嘴唇乞求,“这不是一个梦,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