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一早,校园的风和平常不太一样。不是气温的变化,而是那种空气被按下了静音键的压抑。学生们的笑声很快消散在走廊里,像是有人提前抽走了色彩,只剩下瓷白的墙和发亮的眼神在背后来回扫动。
我抱着教案刚进办公室,隔壁的老师立刻站起来:“等等,你先别去教室。”
我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她是什么意思。
她犹豫了一下,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音量说:“校长室找你……你手机没看消息吗?”
我这才意识到,整整一个周末我几乎没碰手机。黎影一开始就用他那套奇奇怪怪的“餐厅作息表”彻底把我拉出日常节奏。
现在回想起来,他好像有意让我断线两天。
我打开手机,果然,二十多条未读,工作群里一个@接一个@,最上面的是教务主任的指令:
【请檀澪老师立刻前往校长办公室,暂时停止一切授课安排。】
我脑中“嗡”地一声炸开,心跳像被踩了油门。
我突然想起了他那天的警告 【不要不识好歹,不回复就等着瞧】
我几乎是靠惯性走到了校长室门口。门开着,像是早就等我来。我咬咬牙,敲了敲门。
“进来。”校长擡了头,那种“亲切”已经不见了,眼神是行政系统标准模板里的冷静与道德权威。
屋里不只她一个人。三位副校长、一位我并不熟的、可能是董事会的代表,还有那个油腻的教务主任——他们坐成一个扇形,仿佛法庭庭审的布置。
我一脚踏进去,下一秒就看见那张图。
那是一些张照片,正摆在校长办公桌的中央——是“我”,躺在某张陌生床上,眼神迷离、衣衫不整,脸部几乎与我一模一样,但我知道那不是我。
我没有拍过那样的照片。而且,在遇到黎影前,我也没有和任何人——连白某人都没有——发生过那种事。
这一定是深伪。换脸的,伪造的。甚至也许不是单纯的报复,而是某种更复杂的设计。
空气仿佛比照片还要凝重,每一双眼睛都在我脸上寻找蛛丝马迹。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喉咙发紧,连“不是我”三个字都像是黏在唇后。那种迟到的预感,终于以最现实的形式扑到了我眼前,我可能要完了。
会议室的空气好像也知道气氛不好,一直保持着一种安静却不流通的温度。
校长双手交叠在桌上,眼神谨慎,但语气并不咄咄逼人:“我们没有预设立场,但这件事影响到了学校的声誉和学生情绪……所以,我们需要你确认——照片上的人,是你本人吗?”
我看了那一眼。只一眼。然后淡淡摇了摇头。
“我觉得,校长大概也听过一点关于我‘寡王’的传言了吧。”
我语速不快,语调很稳:“即便是圈内人,也知道我工作之外没有任何社交,日常也很少拍照打卡,更不用说这种明摆着的深伪技术产品。”
我略略转头,看向另一位几年前面试我的时候就对我颇照顾的陈副校长——她今天的眉头几乎没松开过。
“有仇家吗?” 她柔声问,像是给我一个台阶。
“……我也不知道,”我诚实地说,“可能我太不合群了,也可能只是某种撞上的运气。”
“但显然,这不是我。” 我斩钉截铁地说,大气都不敢呼吸一口。
接下来的半小时里,场面尴尬到了极点。几位高层彼此交换眼神,有人提议我“自愿停职以协助调查”,有人建议“直接解除聘约”。
我静静听着,没有反驳。只是翻了翻我的课程排表,然后说:“现在是考试周,我的几个班级都还在准备阶段。这个时间点突然调换老师,对学生最不公平。”
那一刻,教务主任沉默了。
我没有辩解,但我把一切讲得明明白白:我对我自己不藏也不掩,但我不会允许别人给我套上不属于我的标签。
最终,是校长拍了板:“我们学校不鼓励网路暴力,也绝不纵容污蔑。你可以先休息几天,集中精力处理这件事,学校会配合你报警和取证。”
“谢谢。” 我起身鞠躬,姿态体面到毫无破绽。
然后我一转身,走出校长室。
一脚踏进现实的走廊,就被更加彻骨的羞耻感扑头盖脸砸下来。
电子告示板上是鲜红的Moodle 网路群发通知:
【学校内网系统遭攻击,大规模发送了伪造的不雅内容。】
我立刻明白,所有在复习课程、查阅作业的学生——无论是不是我的课——都收到了那些影片和照片。
没有人对我指指点点,但每个看到我的学生都噤声低头。眼神、嘴角、走路的频率,全都泄露着“他们知道了”。
我站在楼梯间,手机嗡地一震,跳出一封简讯,是黎影发来的。
【我还没走远,别怕。】
我忽然松了一口气。
不是因为有人来救我。而是——我可以从这里开始反击了。
***
我没有再回教室,校长室出来后,直接转身走出了校门。
黎影的车稳稳停在门口。他穿得不算正式,像是早就知道今天会变成这样。或者说,他一向都能预料到事情发展的“更糟那一面”。
车门一关,我立刻低头在手机上敲字。
家长群、学生群、各班公告、Moodle的紧急通知栏上,我用极简洁的语言写清楚:
【今日因私事暂停授课,稍后会录制替代课程并附上连结,如有不便请大家见谅】
我没有解释,也不会道歉。我不是因为做错了事而离开教室的。
回到家,先是一阵毫无节制的清理。我脱下身上的外套,顺手一丢,扎起头发,立刻投入到录课准备中。
手机支好,灯光调平,麦克风测试。我在镜头前讲完那一整节课的时候,声音几乎都哑了。
中午时,我才想起黎影一直没来打扰我。但当我打开厨房门时,看到的是黎影猫,它安安静静地卧在椅子上,一看就是被“派驻”的。
黑猫喉咙里发出一点轻哼,慢慢蹭到我脚边。我伸手摸了摸它耳朵,背后传来开门声。
“录完啦?”黎影站在门口,眼神落在我写满演算笔记的桌上,又扫过我目前的黑影,“你不找我也没关系,但,别一个人撑着。”
“我没事。”我反射性回他。
他没说话,只把一杯热可可放在桌上,然后转身又走了,像是怕我一出神就会放弃刚刚撑起的那口气。
下午我给学校资讯处打电话,请求开启部分管理员权限。对方犹豫了一下,但最终照做了。
我知道,这不是“信任”,只是校方也不敢在这个时候阻挠我。
我进入了学校伺服器系统的日志记录,找到了那个被植入影片的时间节点,复制了所有相关数据备份,打包进加密硬碟,就直接叫车去警局。
黎影没有再追问什么。但我知道他在我手机里加了定位。
他始终没说什么“你不是一个人”之类的话。
这点我还是蛮感激的。我知道他深知,就算有人在身后,我现在也是必须一个人走这段的。
我们就是这样的默契。
***
做完笔录出来,天已经开始泛出橙粉色的暮光。警察局门口的风有点凉,夹着晚高峰的尾气味,吹得人脑袋发胀。
我一边低头确认资料备份,一边打开叫车软体。
【已为你匹配到司机,车牌尾号0666,预计两分钟抵达。】
我看了看编号,没在意,收起手机,把外套拉链拉高了点。
两分钟后,一辆熟悉的黑车缓缓停在我面前。窗户摇下,副驾上探出一个我刚刚在今天没见过的、但永远记得的脸。
黎影戴着一副金属边眼镜,穿着T恤和外套,手搭在方向盘上,表情非常正经:“请问是澪·檀小姐吗?”
我哭笑不得:“?你现在连司机都当了?”
“没办法,”他耸耸肩,“我怕你找不到回去的路,就报名开个副业。”
“你怕我找不到回家的路?”我挑眉。
“你是不是低估我了。” 我无奈地开门上车。
他没否认,只是侧过头,阳光最后一缕正落在他鼻梁上,像给这个“临时司机”加了一层不合时宜的圣光。
“我怕你找到路了,也不想回去。”
我看着他那双故作平静的眼睛,突然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车子在暮色中起步。窗外世界一格格退去,天色慢慢暗下,像把人从现实的尖锐边缘温柔拽回那个藏着烟火味的小世界。
我靠着车窗闭上眼,第一次没再强迫自己整理流程表。
因为他在。
哪怕只是“接我回家”的一程路,我也想允许自己,安静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