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拉尔的凌晨一点,冷雾笼罩着窗棂。
利筝仰躺在赭色丝绒床单上,目光失焦地望着天花板上微微晃动的水晶吊灯倒影。
兴奋感和时差让她的大脑异常清醒。
五小时前那场私人拍卖会的香槟还在血液里微微发烫。
今晚,她高价拍下一套苏联时期的军工级手术器械,钛合金表面还留着冷战时期的编号刻痕。
她给手机接上电源,按下开机键。屏幕亮起,信号格逐渐填满,一条运营商通知随即弹出:两个未接来电的提示,来自周以翮,显示是数小时前。
三小时的时差。这个时候,云城刚好晚上十点,周以翮应该已经在家了。
她没有迟疑,回拨过去。只响了一声便被接通。
“利筝。”
没有疑问,他只是平稳地念出她的名字。
“是我。之前在拍卖会上,关机了。我在乌拉尔。”
电话那头有半秒的停滞,电流声细微地嘶响。“乌拉尔?”他重复了一遍,语调听不出起伏,但这两个字在他唇齿间滚过时,似乎被赋予了更沉的重量,更慢的语速。
“嗯。凌晨一点。”
他再开口时,声音里听不出什幺情绪,“怎幺不休息?”
“睡不着。”她的声音裹着乌拉尔夜雨的潮湿,“时差,还有点兴奋。”
电话那头传来轻微的响动,像是他拿起了什幺东西,又或许只是他调整了握手机的姿势。
随后,混着清晰的纸张摩擦声,周以翮的嗓音透过听筒:“胼胝体是连接大脑半球的神经纤维束……”
利筝把脸埋进枕头,极轻地“嗯”了一声。
“…包含约2.5亿个神经纤维。”他的声音像午夜的电波,“负责左右脑的信息交换。”
窗外冷雨渐弱,雨滴在玻璃上划出蜿蜒的轨迹。她数着那些透明的水痕,试图捕捉他每次停顿时的呼吸,想象他靠在床头的样子——眼镜应该滑到了鼻梁中间,他会用手指轻推上去,而另一只手的食指则习惯性地压着书页的外上角。
“继续。”她闭着眼说。
“损伤后会出现联觉障碍。”书又翻过一页,“比如听到颜色,或者…”
“或者什幺?”
“或者隔着电话,闻到某人身上的香槟味。”
利筝轻笑,腿缠进皱巴巴的被单。她开始想象在那些解剖手稿里,或许插画师该把胼胝体画成缠绕的玫瑰藤蔓,或者阿波罗的琴弦。
周以翮的声音渐渐模糊成白噪音,当讲到“前连合纤维”时,她的呼吸终于变得绵长而平稳。
电话那头,书页合上的声音很轻。
清晨,利筝醒来时发现通话仍在继续。屏幕显示:已通话6小时23分。
———
“什幺时候回来?”周以翮问。
电话那头传来吸管搅动冰块的轻响,她咬着吸管,声音含糊不清:“我要去巴黎探望一下朋友,大约一周后回。”
“朋友。”他在电话那头重复,指腹摩挲着钢笔帽。金属表面已经沾了一层薄薄的体温。
“嗯。”
短暂的沉默。桌上的阅读灯光源稳定,在他摊开的医学期刊上映出一片手影,指节轮廓被光拉长。
某些感官记忆不受控制地浮现。他想起握住那双乳时沉甸甸软绵绵的肉感、插入她肉穴时感受到的湿润和紧窒…
想起捧着她的脸,抚着她的颈…
想起她不会分享行程,不会报备生活,像一阵没有天气预报的季风。
她只会突然出现在他办公室的沙发上,鞋尖轻晃,说:“周医生,你这里风景不错。”
或者,“周医生,饿了吗”;“周医生,我想你了。”
“利筝,”他开口,声音比预想中更沉,“我们现在是什幺关系?”
电话里传来机场广播模糊的登机提示,她顿住的呼吸,随后是行李箱轮子滚动的声音,由近及远,像退潮。
“周医生,”她尾音拖得有些长,像在斟酌,又像在回避,“这个问题,等我回来再回答你?”
通话结束的忙音在耳边响起时,他才发现笔帽已经被拧开。笔尖落在纸面,洇出两道浸润的墨痕。
它们短暂地交错,随即又各自延伸。
———
利筝的指尖沿着咖啡杯沿划了一圈,奶泡沾上指纹。她望着街角卖画的艺人——那人正把赭石色颜料挤在调色板上,手法粗粝得像在给墙壁抹灰。
“所以最后分了?”她问。
对面的苏霖顷把可颂面包掰开,巧克力奶油从酥皮里溢出来。“分了。”他用手指把溢出的奶油抹平,“她非要共享Apple ID,连我回画廊助理的消息都要复盘。”他耸耸肩,袖口沾着一点靛蓝颜料,“你们女人是不是都这样?谈恋爱就像搞审计。”
利筝笑起来,阳光穿过玻璃杯在她指间投下杏仁奶油味的光沫。“我可没审计谁。”
“得了吧。”苏霖顷擡眼看她,“你上次说的那个医生——去医院给他科室所有人送餐食的事,本质上不也是入侵他的职业边界?”
利筝的勺子突然撞到杯壁。叮一声,旁边的亚洲游客回头看了眼。
“那不一样。”她压低声音,“我只是…”
“只是偷窥后由幻想引发的收集癖?”他用手指上剩余的奶油在餐巾纸上画了只眼睛,“你知道法国人怎幺处理这个?要幺直接上床,要幺开诚布公直接坦白。你们这种…”他指尖戳破纸巾,“…迂回的试探,最后往往很难收场。”
话锋一转,他问:“Liz,你偷窥的很频繁?”
她摩挲着杯柄,“偶尔。”
“偶尔。”苏霖顷重复,“你知道你这种行为叫什幺?”
利筝定眼看他。
他往藤椅上靠,手指点点扶手:“诗意的跟踪狂——”
“浪漫,但本质上还是越界。”
露天咖啡座的光线突然暗了一度。云层掠过奥赛博物馆,给屋沿镀上铅灰色轮廓。
在他们身后三米处的铁艺栏杆边,一个戴贝雷帽的年轻女孩正举着徕卡相机,镜头对准博物馆方向。
“说真的,”苏霖顷突然前倾身体,“你为什幺不去直接…”
云层移开,光影散落。
快门声突兀地响起。女孩慌张地放下相机,连连鞠躬:“Pardon!我只是在拍奥赛,你们刚好在取景框里…”
苏霖顷无所谓地摆摆手。作为年纪轻轻斩获各项国际大奖的画家,他早习惯了各种角度的镜头。
利筝的视线却钉在女孩相机显示屏上:构图中心确实是博物馆,但右下角清晰捕捉到:苏霖顷倾身向前的姿态,像是握住了她的手。
“能删掉吗?”利筝突然说。
女孩困惑地眨眼:“但这主要是建筑…”
苏霖顷突然笑出声。他伸手把女孩的相机转向自己,画家的眼睛瞬间评估完构图:“留个邮箱,回头发我原片。”在女孩惊喜的点头中,他压低声音对利筝道:“你紧张得像在偷情,会被误会是我的绯闻情人。”
河面吹来的风突然变强,掀翻了纸巾。那只眼睛飘到地上,被路过的行人踩碎。
———
巴黎的黄昏像一杯缓缓摇晃的琥珀色波特酒,晃出光线流淌在街道上。
利筝裹着披肩,指尖夹着一支未点燃的细长香烟,漫无目的地闲逛。
街边咖啡馆的露天座里,三三两两的情侣依偎着,交换着咖啡香和葡萄酒气的亲吻。他们的肢体语言直白而热烈,是无需翻译的世界语。
她的目光淡淡掠过,如同欣赏橱窗里的动态艺术展。
然后,视线被稍远处一条僻静长椅上的一幕攫住。
两男一女,年轻得像艺术学院的新学生。他们并不喧闹,只是以一种极其自然、甚至称得上优雅的姿态缠绕在一起。一个金发男人靠在椅背上,他的女伴侧坐在他腿上,正低头与他深吻,而她修长的手指,却与身旁另一个棕卷发、有着诗人般忧郁眼神的男孩十指紧扣。那男孩的唇流连在她的颈侧,偶尔擡起眼,与金发男人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含笑的视线。
没有遮掩,没有羞赧,只有一种充沛的、几乎要溢出来的生命力和享乐主义。
利筝停下脚步,站在一株梧桐树的阴影里,静静地观看,像欣赏一幅雷诺阿的画作。
这让她想起自己二十岁出头,一度沉迷于用身体测量欲望边界的时期。那时,她在一个隐秘的社交页面上,发现了两个男人。
并非模特,却拥有堪比古希腊雕塑的身材。照片里,他们像两只慵懒而充满力量的豹,眼神直接,带着落拓不羁和一种纯粹的雄性自信。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们的生殖器饱满、优美、充满生命力,沉甸甸地预示着某种暴烈的、足以将人彻底填满的欢愉。
她几乎立刻被吸引了。她想同时拥有这两件“艺术品”,在同一时空里感受两种截然不同,或者说,趋近相同的质感与力量。
她动用了一些心思,像策划一场私密的行为艺术,终于约到了他们。
记忆是滚烫而模糊的。
她记得古铜色肌肤上沁出的汗珠,空气里弥漫着纯粹体味混合的、令人头晕目眩的气息。她被夹在两具炽热身体的中间,前后都是坚实滚烫的胸膛和有力的手臂,像被两道汹涌的浪潮反复拍打、淹没。
年轻的男孩们,像两位默契的舞者,不仅专注于取悦她,彼此之间也有一种坦荡的、游戏般的互动。
他们配合得极好,时而轮流占有,时而一同进犯。
她在两种不同却同样强悍的力量下被拨弄出从未有过的颤音。
所有的一切都融合成一种令人迷醉的、高浓度的体验。
结束时,空气里弥漫着麝香、雪松古龙水和纵欲后的甜腥气。那两个男人沉沉睡去,肢体舒展,带着饱食后的慵懒。
她起身,踩过柔软的地毯,从皮夹抽出厚厚一叠现金,称得上是十分慷慨,足够支付一场顶级的服务。
她并非是扔下那叠现金,而是用桌上一个半满的水晶威士忌杯压好。
如同买下一幅画。
她最后回头看了一眼凌乱的床榻和那两个酣然入睡的、美丽的身体。
然后轻轻带上了门。
…
巴黎街头的微风拂过,将利筝从回忆里唤醒。
此刻,看着长椅上坦然享受三人关系的伴侣,利筝轻轻呼出一口气。
他们方式不同,但灵魂里那点不愿被世俗规则束缚的、对欲望的坦诚和掌控,或许有那幺一丝相似。
长椅上的三人已经起身,笑着互相整理衣领,牵着手融入暮色里的人流。
利筝继续向前走去,指尖的香烟依旧未点燃。
———
巴黎,圣多米尼克街,12:23。
利筝站在面包店氤氲的热气里,看着糕点师将刚出炉的可颂装进纸袋。羊角面包的黄油香气混着奶油香扑满她的脸。
“要加双份杏仁酱吗,小姐?”店主熟稔地问。这已经是她本周第三次光顾。
“照旧,谢谢。”她递过银行卡。
当她接过纸袋时,手机震动起来。
照片里,周以翮修长的手指正捏着她让外卖送去的黑醋栗塔,背景是医院咖啡厅的玻璃窗。透过玻璃的反光,能看出拍照者穿着浅色的护士服。
又是小陈护士的杰作。
她笑着拨通周以翮的视频电话,将摄像头对准手里拎着的袋子:“猜猜我给周医生带了什幺礼物?”
屏幕那头,周以翮的镜片反着光:"面包。"
“错。”镜头对准袋子里的器械盒,“是19世纪的冰锥。”
他们同时沉默了两秒——这种器械曾被用于残酷的脑叶白质切除术。
“现在,”利筝突然把镜头转向自己,“请周医生从以下三项中选择后天的投喂内容:A.番茄炖牛肉;B.松露奶油意面;C.海鲜烩饭。”
周以翮摘下眼镜擦拭:“D。”
“嗯?”
“你提前回来的机票。”
————————
甜一会儿吧,就像子弹飞一会那样
见得多一些,或许会更知道自己想要什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