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飞踢与唾沫星子
九月的阳光透过教室的窗户,在崭新的课桌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班主任是个微胖的中年女人,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正拿着花名册点名。
“俞夏。”
“到!”俞夏站起身,高马尾在脑后轻晃,她嘴角勾起一抹恰到好处的微笑,声音清亮,“希望大家多多关照。”
她坐下时,能感觉到几道目光在她身上停留,有惊艳,有审视,也有男生毫不掩饰的欣赏。她毫不在意,只觉得新奇,涂了淡粉色护甲油的指尖轻轻摩挲着校服外套的衣角。
“郁恒。”
一个清瘦的身影站了起来,他站在那里,像一株沉默的白桦,银框眼镜后的三角眼平静无波,声音没什幺起伏:“我是郁恒。”说完便坐下,全程没有多余的动作,仿佛周围的热闹都与他无关。
俞夏的心猛地一沉。
郁恒?!
这个名字像一颗石子,在她记忆的深潭里激起一圈涟漪。
她想起来了,初中时,总有一个男生,独来独往,手里永远抱着一本厚厚的书,书页泛黄,封面磨损,看不清书名。他总是低着头,走路很快,仿佛要将自己与整个世界隔绝。有几个和她有过几面之缘的同学,私底下叫他“装逼男”,觉得他故作深沉。
但俞夏从没这幺叫过他,在她心里,她给他起了个更有趣的外号——“四眼哥”。
她甚至整个初中时光从未和他说过一句话,他们的交集,仅限于偶尔在放学路上的擦肩而过,以及她对他那本永远抱在怀里的书的好奇。
他怎幺会在这里?
一个不祥的预感浮上心头。他知道她的过去,知道那个胖得像球、整天嘻嘻哈哈的俞夏。那个她用整个暑假的汗水和泪水拼命想要埋葬的过去。
不行,绝对不能让他泄露出去。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像藤蔓一样疯狂缠绕住她的理智。她必须找他谈谈,不,是警告他,严厉警告!
放学铃声一响,俞夏便像离弦的箭一样冲出教室。她远远望见郁恒从教学楼里走出来,依旧是那副不紧不慢的样子,背着那个磨损了边角的黑色双肩包,汇入了前往公交站的人流。
她一路尾随,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校门口的公交站挤满了学生,喧闹声此起彼伏。
俞夏躲在一根电线杆后,偷偷观察着郁恒。他静静地站在站牌下,目光落在手里的书上,仿佛周围的一切都与他无关。有几名同班同学试图和他搭话,他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便再无下文。那几个人碰了钉子,讪讪地走开了。
俞夏心里暗自嘀咕:这人是假装逼还是真高冷啊?
公交车来了,人群一拥而上。俞夏趁机挤到车后门,而郁恒则在前门刷卡上车。
车厢里人很多,俞夏抓着扶手,目光越过攒动的人头,始终锁定着前方那个清瘦的背影。他站在车厢中部,一手抓着吊环,一手护着怀里的书,侧脸的轮廓在窗外流动的光影中显得格外冷峻。
车行几站,人下去了一大半。俞夏悄悄挪到车厢中部,与他隔着两个座位。她假装低头玩手机,余光却时刻注意着他的动向。有几次,他似乎察觉到了什幺,目光淡淡扫来,俞夏赶紧把头埋得更低,心跳如鼓。
终于,在一个老旧的居民区站点,郁恒动了。他合上书,背好包,随着下车的人流走了下去。俞夏赶紧起身,从后门跳下车,躲在站牌后探头张望。
只见他没有沿着大路走,而是拐进了一条狭窄的巷子。俞夏深吸一口气,跟了上去。她的心跳得厉害,既紧张又有些兴奋,有股小时候偷偷瞒着父母,没有写完作业就跑出去找朋友玩的刺激。
她不知道的是,就在她藏身站牌后观察他时,郁恒在下车前的一瞬,目光曾在后视镜里,与她的视线有过短暂的交汇。他什幺也没说,只是平静地转过头,下了车。
俞夏深吸一口气,正准备快步上前把他堵在墙角,却看到巷子深处,三个染着黄毛、流里流气的社会青年拦住了郁恒的去路。其中一个领头的,耳朵上打着好几个耳钉,伸手就去抢郁恒的书包。
“小子,识相点,把钱拿出来!”
被抢先了?!不对?我又不是小混混!
俞夏下意识地躲到墙角,屏住呼吸。
让她感到意外的是,郁恒没有反抗,甚至没有一丝惊讶。
他只是麻木地解下书包,从里面翻出一个旧钱包,把里面几张皱巴巴的零钱和一张饭卡递了过去,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这已经是习以为常的日常。
那一瞬间,俞夏的血“噌”地一下就涌上了头顶。
这副逆来顺受、任人宰割的样子,像极了那个男人!
面对母亲的无理取闹和无底洞般的赌债,也是这样,默默地承受,用沉默和退让来换取片刻的安宁,却从未想过反抗,从未想过改变!
一股无名火从她心底窜起,烧得她理智全无。
“喂!你们干什幺!”她大喝一声,从藏身之处冲了出来。
那几个混混显然没想到半路会杀出个程咬金,而且还是个学生打扮、身材火辣的漂亮女孩。他们愣了一下,随即哄笑起来。
“哟呵,哪儿来的小美女?想跟哥哥们玩玩吗?”
俞夏没有理会他们的调笑,她的眼神死死盯着郁恒,充满了愤怒和鄙夷。她看到他依旧低着头,双手抱着那本从初中就一直抱着的破书,身体微微蜷缩,似乎在准备迎接一场殴打。
懦夫!
她心中怒骂,身体却已经先一步行动。一个飞踢,精准地踹在那个耳钉男的胸口,将他直接踹翻在地。她初中时是校跆拳道社的,虽然因为体型原因没怎幺上过场,但底子还在。
剩下的两个混混没想到这女孩这幺猛,愣了一秒后便扑了上来。俞夏毫不畏惧,拳脚相加,虽然最后还是被划伤了手臂和小腿,但她也成功地将两人打得鼻青脸肿,加上耳钉男,三人狼狈地互相搀扶着逃跑了。
巷子里恢复了安静,只剩下俞夏粗重的喘息声和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她刚才在扭打中,嘴唇被打破了。
她转过身,看向靠墙站着的郁恒。他依旧保持着那个抱书的姿势,眼镜歪了,额角有一块擦伤,但眼神依旧平静,仿佛刚才经历的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闹剧。
俞夏只觉得一股无名火直冲天灵盖。她走上前,离他只有一步之遥,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类似于旧书和墨水混合的味道。
她什幺也没说,只是擡起手,用袖子狠狠擦了一下自己渗血的嘴角。然后,对着他脚下的地面,“呸”地啐了一口唾沫。
“玛德,”她骂道,声音因为愤怒和喘息而沙哑,“再让我看到你这副死样子,我就找人弄你。”
说完,她转身就走,高马尾在脑后甩出一个决绝的弧度。她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不知道他是什幺表情,是惊讶,是恐惧,还是依旧麻木。
她只是凭着记忆,计算着自己应该坐哪一路公交才能回家。
跑了这幺远,又打了一架,出了一身汗,她现在又累又饿,身上火辣辣地疼,完全忘记了自己跟着他出来的真正目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刚才他那副逆来顺受的窝囊样,和父亲的身影不断重叠。
夕阳的余晖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她拖着疲惫的身体,一步一步走出巷子,仿佛要将所有的不堪和愤怒,都甩在身后这个充满霉味和尘土的黄昏里。
而巷子深处,郁恒依旧靠墙站着。
他缓缓擡起头,看着那个倔强又狼狈的背影消失在巷口,又低头看了看地上那口带着血丝的唾沫。
沉默了很久,然后慢慢直起身,拍了拍校服上的灰尘,捡起被混混丢在一旁的旧钱包,将那几张皱巴巴的零钱仔细地叠好,重新放了回去。
他抱着那本破书,迈开脚步,跟了出去。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同样很长,很长。








